崇昭十三年的盛夏,天热得十分邪性。
日头坠落在西山之后,青砖地上仍然烫脚。眼看就要入夜,檀秋院的暑气也半分未减,灵羽都热得蔫蔫地耷着脑袋,窝在食槽旁打起了瞌睡。
如意跪在地上,双手紧攥着蒲扇,一个劲儿地朝着冰盆扇风,想为薛绥带来一丝凉意,可到底还是敌不过闷热与困意,和着灵羽的瞌睡节奏,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活像那捣蒜的槌子……
薛绥静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指尖轻勾着一卷书,读得入神。
纱橱外,蝉鸣躁动地响,反倒衬得她执卷的模样愈发沉静温柔,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
“饮子来了!”
“又甜又冰的葡萄饮子咯!”
珠帘哗啦一响,小昭捧着个剔红托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故意拉长了声调。
“井水里湃了三遭的紫葡萄,拌了碎冰捣成浆,再调两勺崖蜂蜜——清心祛暑,沁脾生津。走过路过,莫要错过,错过了就没有喽!”
这一嗓子,瞬间打破了檀秋院的宁静。
那冰镇过的饮子盛在琉璃盏里,盏壁上凝着一层薄霜,看着就让人觉着清凉。
薛绥浅尝一口,冰爽的滋味,顺着咽喉往下坠。
她惬意地轻吁一声,微笑点头。
“做得不少,你们也分着吃吧。”
如意热得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一听这话,馋得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我来盛,我来盛……”
小昭轻轻用肘碰她。
“有你的有你的,别挤我,哎呀,你这个丫头……姑娘,你看她!明儿便罚她晒日头去!”
“晒,也得你陪我晒,你陪我晒我便去。姑娘快罚我啊,快罚我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
一院子丫鬟婆子也跟着热闹起来。
粗使的王婆子捧着碗直念佛,说夫人是观音娘娘托生。
才提拔上来的二等丫鬟佩兰接过盏时,手都在抖。
她在王府当差五年,头回见有主子将这样好的冰饮分给下人……
此起彼伏的谢恩声,竟把暑气都压下了几分。
薛绥翻过一页书,眼尾处漾起淡淡的笑纹。
“给外头当值的护院也送些。”
那两个护院并非檀秋院里的人,平常吃饭另有安排,轮班换哨,都归前院管,和檀秋院没什么干系。
饮子端到面前,晶莹剔透,他们热燥了整整一天的胃,仿佛要伸出舌头来,忍不住吞咽一声,满是感动。
“多谢夫人记挂!”
饮子里有冰镇的葡萄果肉,有磨得细碎的冰碴,又甜又冰爽,两人赶忙蹲在芭蕉林高大的阴影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脖颈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锦书匆匆赶回来时,两人还在意犹未尽地舔嘴巴。
“锦书姑姑,又采买去了?”
一个侍卫瞧见锦书怀里那鼓鼓囊囊的包袱,站起身来。
锦书瞟他一眼,露出笑意,“我们姑娘不耐这暑热,就想吃些清爽的果子,我便去集市上买了些,想着明儿再做些饮子……”
说着,她从包袱里掏出两枚水灵灵的棠梨,一人手上塞一个,这才笑意盈盈地迈进门槛。
两个护院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王府里虽说也有新鲜果子供应,可大多都是优先给各院的主子们,他们这些当差的,平常很难轮到。
夏日值守本就是个苦差事,刚来时二人还满腹抱怨,谁能想到平安夫人竟这般随和?
锦书合上房门,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神色变得凝重。
“姑娘。”她走到薛绥身侧蹲下,压低声音。
“大郎君传来消息,西兹商队已在陇右道换了通关文牒,明日便能抵达上京。”
西兹与大梁近年摩擦龃龉不断,但没有撕破脸,更没有正式宣战,在民间,商贸往来颇为频繁。大梁以中州上国自居,八方来朝,海纳百川,不屑与西兹寻常百姓计较,故而对正常的贸易往来,一直是明面上默许,暗地里偷偷管控。
锦书从怀里掏出一封天枢的密信。
上书绝密,锦书也不知内容是什么。
“大郎君给姑娘的。”
薛绥撕开封蜡,抖开信笺,上面是天枢亲笔所写。
“西兹国大祭司阿蒙拉赫混在商队里,他的女儿多年前曾随使臣入京,与文嘉公主的母亲一起,被进献给大梁皇帝,后来生死不明。此番入京,阿蒙拉赫定会设法接近文嘉公主,消息未必保真,平安自行斟酌。”
锦书瞧着薛绥,见她笑眼里映着摇曳的烛光,继续说道:“顾介昨日在醉香楼宿了一晚,今儿一大早,便在城北的天水客栈订了十来间上房,想来是为商队准备的。”
薛绥静静地听着。
顾介对她来说,是一步险棋。
能不能引他入局,薛绥并没有确定的把握。
她轻笑一声,眼底泛起冷光。
“派人盯紧他。”
锦书应一声,又将声音压低一些。
“范秉那头也有动静了。他酉时三刻从鸿福赌坊后门出去,在车行赁了一辆青帷马车,径直朝着平乐公主的西山别院奔去……”
薛绥轻笑一声,将手中书本轻轻放下。
“他倒是心急得很,刚得到消息,就这般迫不及待……马车都雇好了,这是打算干一票大的?”
可惜啊!
命运的馈赠早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这次去拿的,弄不好就是自己的命。
锦书笑道:“还是姑娘料事如神,一切都在算计里,分毫不差……”
薛绥轻轻摇了摇头,莞尔一笑道:“都是大家的功劳,我一个人,能成什么大事?”
鸿福赌坊里为范秉安排的“赌友”,给范秉提供了一条进入西山别院的捷径——他大舅妈的小姨父的内侄子在西山别院当差。这人门路挺广,虽说别苑门禁森严,可只要熟人给些银钱,便能轻轻松松混进去。
平乐公主不常去那儿,下人们拿些、吃些,只要肯孝敬管事的,也没人会去追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范秉信了。
走投无路的驸马爷,轻易入了这个圈套。
薛绥神色平静,端起如意放在木案上的白瓷盏,轻饮一口那葡萄饮子,惬意地长叹一声。
“这会平乐在做什么呢?”
锦书笑着回应道:“听说昨儿个陆驸马入宫请旨,要与平乐公主和离呢。我过来的时候,公主的车驾已经在仪门外候着了,想是要回公主府去质问……”
陆佑安请旨和离,这消息对平乐来说,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足以让她方寸大乱。
薛绥轻轻眯起眼眸,忽地轻笑出声,伸手拿过身边的木雕小猫。
小猫那笑容可掬的圆胖脸,在她的指尖来回转动着,好似在酝酿着什么。
片刻后,薛绥的手指停了下来,满眼笑意。
“平乐不是在府里安插了不少探子吗?那就透个信给她——就说范秉得知她在西山别院的流泉飞瀑后打造了一座密室,里头堆满了金银珠宝,于是买通了别院的门房守卫,已然驾着马车往西山去了……
“那可有趣了。看公主是要人,还是要钱……”
锦书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婢子这便去办。”
“且慢!”薛绥开口。
锦书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她。
“姑娘还有何吩咐?”
“就这点麻烦,太便宜她了。她想让我做这画皮鬼,我便送她一场真鬼戏!”
薛绥从袖中掏出一张洁白的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接着说:“等平乐去往西山,就给陆驸马递个话——就说范秉携着平乐公主的私印,往西山别院赏月去了。”
崇昭帝最是爱脸面,断不会允许心爱的平乐公主受半点委屈。
陆佑安想和离,那可难如登天。
所以,得到这个消息,不管是出于丈夫的尊严,还是为了找个借口和离,他肯定会去西山别院。
“这出戏,要唱这么大吗?”锦书心头猛跳。
平乐公主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更不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这么大的阵仗,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放心,只要碰上陆佑安的事,她便会失去理智。”
纵有怀疑又如何?
女子一旦为情所困,便会盲目冲动。
锦书再抬头时,薛绥已然重新执起了那一卷《齐物论》,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柔丝广袖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脂似的腕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锦书觉得姑娘胳膊上的旧伤疤,好似淡了不少。
她想,姑娘的吩咐总是有道理的。
不然十艺都不是最顶尖的她,如何会被旧陵沼三老选为诏使,当真是七郎君所说,会拍马屁?当然不是。
锦书深呼一口气。
“妙计!婢子定为姑娘办得妥妥当当。”
她匆匆下去了。
小昭瞧着姑娘那轻柔的面容,恍惚间想起尤知睦坠下邛楼的那个夜晚。
姑娘也是这样噙着笑,转动着木雕小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就推下去吧”。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此决定了尤知睦的生死,开启了画册上所有人的命运转折。
小昭坚信。
画册上的每个人,将来都会像尤知睦一般,在姑娘指尖的小猫转动间,被悄然改写,走向他们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