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赫怔怔望着眼前女子,一时竟不敢相认。
“您当真是文嘉殿下?可探子们来报,言及……言及……”
“可是说我怯懦软弱,多年来饱受驸马欺辱?”
文嘉轻笑一声。
旋即,她神色一凛,目光中透着决然。
“做了二十年羔羊,我也想生出獠牙,试着脱胎换骨,变身成狼——”
阿拉赫布满皱纹的眼眶突然湿润。
她眼神坚定,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神色从容尽显自信,和探子密报中的文嘉公主,判若两人……
“我这般模样,不似公主吗?”
文嘉轻启朱唇,笑意盈盈。
在结识薛绥之前,她确实是一只囚于笼中、任人宰割的羔羊,被恐惧、怯懦束缚得喘不过气来,不敢挣脱那无形的枷锁,不敢直面世间的风雨,更不敢探寻自我。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有人告诉她,她理应拥有新生,
她配得上一切。
她也可以蜕变成俯瞰万物的凤凰。
文嘉摘去帷帽,那轻柔的云纱,宛如往昔的阴霾,自指尖悄然滑落。
“宫里人常说,我与阿娘长得极为相像,诸位再仔细瞧瞧,可像?”
“像。像极了!你的母亲赛纳公主,离开赤水城的时候,也就你这般大……”阿拉赫的喉头在光影下激烈滚动,掌心落在胸前的狼牙坠饰上,弯腰深深一躬。
几个胡商见状,也纷纷弯腰,朝文嘉行礼。
“快快免礼。”
文嘉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阿娘故乡来的人。
“诸位都是长辈,快请入座,我们坐下慢慢叙话。”
角灯忽明忽暗,光影摇曳。
阿拉赫凝视着文嘉,仿若要透过这眉眼,穿越岁月长河,找寻爱女慕娅的笑靥。
“公主可有见过慕娅,我的女儿……”
他声音含混,胡须微微颤动,似是怕文嘉不知详情,又赶忙补充道:“慕娅于大梁景元十二年,跟随西兹使臣,与赛纳公主一同到大梁和亲,约莫在崇昭三年,便没了消息……”
“我见过慕娅姑姑。”文嘉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柔光,缓缓说道:“她极为美丽,阿娘曾言,她的眼睛恰似戈壁的颜色,笑起来,仿若初升的朝阳洒在沙海上……”
她用轻柔的嗓音,描绘那个西兹女子的模样。
“可惜,深宫岁月没有夺去她的笑容,却惨死在平乐公主之手……”
阿拉赫猛地站起身来,眼中满是震惊与悲恸。
“她当真……当真没了?真是平乐那恶妇下的毒手?”
文嘉缓缓点头。
阿拉赫掩面而泣,整个人仿佛瞬间佝偻了许多。
“当年西兹使团到大梁和亲,老祭司占卜,说的是吉兆……”
青瓷碗里茶汤微微荡漾。
文嘉沉默片刻,才道:“当年抵达上京,我阿娘与慕娅姑姑就被送往济王府——也就是当今陛下的潜邸。听阿娘讲,慕娅姑姑生性纯良,对人毫无防备。到王府的第七日,便因误饮毒酒,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济王严惩了那下毒的侍女,可慕娅姑姑脸上的红疹,却经久不愈。直至济王登基,她都未能侍寝,也没有名分,那些年,一直陪伴在我阿娘身旁……”
在深宫中,不受宠幸的女子,生存艰难。
阿拉赫喃喃道:“慕娅来信时,总说她过得很好,称上京繁华热闹,海棠花开得娇艳,还结识了许多姐妹,相处融洽,从未提及那些辛酸委屈……”
文嘉没有言语。
她深知,换作自己,也会这般报喜不报忧。
身为西兹国献给大梁皇帝的“礼物”,为了族人的安危,她没有资格诉说艰辛。
她道:“我阿娘诞下我以后,便被太医诊断,再不能生养。她没有皇子,反倒清静了许多。那些年,她与慕娅姑姑谨小慎微,虽遭人冷眼,但衣食无忧。直至咸宁之变,西兹与大梁边关局势紧张……”
阿拉赫老泪纵横。
仅仅听到只言片语,已是悲痛万分。
可想而知,他那可怜的女儿,在深宫中遭受了多少苦楚。
阿拉赫问:“也是从那时起,我再没收到过慕娅的家书,究竟发生了何事?”
文嘉道:“那一年上巳节后,太后于曲江设裙幄宴。宴上,我不慎打碎了平乐公主新得的玉盏,平乐竟指使两个嬷嬷用凉水泼我,扇我耳光……慕娅姑姑为护我周全,被平乐以大不敬之名,生生杖责于曲江池畔。我的阿娘,也因此被打入冷宫……”
自那以后,她也开启了一生的噩梦。
文嘉缓缓抬高手腕,撩开那宽大的袖子。
曾经那些骇人的疤痕,如今她已能坦然面对。
却惊得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眶瞬间泛红。
她身为当今皇帝的公主,尚且遭受如此磨难,当年远嫁他乡的赛纳和慕娅,又能有怎样的遭遇?
“欺人太甚!”
阿拉赫指间的茶盏,“啪”的一声碎裂。
“觅食的鬣狗,装得再仁慈,也藏不住它的恶念。你们哪里是打碎了平乐的玉盏,才受到的惩罚……分明就是大梁借着刁难你们,向西兹示威……”
其实,在文嘉为自己的鲁莽自责时,阿娘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即便她没有打碎平乐的玉盏,也会有别的借口,给西兹难堪……
“慕娅姑姑总说,赤水城的落日比上京更为壮阔。”
“每有风起,她便在檐角挂上驼铃,说这样就能听见故乡沙海里翻涌的潮声……”
文嘉从怀里掏出一支狼骨笛,轻轻放在桌上。
“慕娅姑姑临终前,把这个托付给我。”
“她告诉我,来上京和亲前,曾有一个心仪的郎君,这狼骨笛便是那郎君送给她的。她这辈子回不去赤水城了。若有一日,这支狼骨笛能回到故乡,她便再无遗憾……”
她声音未落,身侧的阿力木已失声痛哭起来。
“是我对不住慕娅,我不该顾及长辈训诫,不该害怕那些世俗眼光……我就该带她走啊!”
文嘉看着他。
突然便明白了许多。
恍惚间,仿佛看见有人策马扬鞭,狼骨笛声里,裹着少女银铃般的笑,穿透了胡杨林簌簌的金叶……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刻都在阿力木含泪的眼睛里,碾作粉尘……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再无回头。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错过和遗憾……
正如她与陆佑安,有缘无分,半点不由人。
阿拉赫紧紧捏住狼骨笛,手背上青筋暴起。
“大梁皇帝折我雄鹰翅,平乐公主断我掌中珠。总有一日,我西兹的铁骑要踏破大梁十二道城门,杀入上京——”
这一声低喝,仿若平地惊雷,穿墙破壁。
薛绥斜倚雕窗,指尖轻叩案几打着节拍。
窗外,不知哪家的戏园子里,正在唱《汉宫秋》,伴着胡弦悲怆婉转的声音,传入耳朵。
“这出戏,可比上元节那天精彩多了。”
薛绥望向远近的华灯,微微一笑,“您说是吧,太子殿下?”
屋子里幽静极了。
李肇稳步从灯火的阴影中走出,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轻轻一勾,似乎不以为然。
“若不精彩,怎配得上平安的阎罗画册?”
薛绥眸光一怔,笑了。
“殿下查得可真仔细。”
二人对视一眼,薛绥缓缓起身。
“梆子敲响了!时辰不早,我得走了。”
她抬脚欲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展颜一笑。
“东宫的梅子酿,令人一饮难忘,下次殿下再带一坛。”
她说走便要走,毫不拖泥带水。
李肇伸手,抵住门板,忽地俯身,指节无声地压紧,衣袖混着男子的气息,轻轻拂过薛绥的耳侧……
“这般便要走了?”
薛绥上下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局残棋和已然冷却的茶水,唇角微微上扬。
“不然呢?莫非还要付钱?”
李肇立在当前,冷脸看她。
薛绥拿开他的手,欠身行了一礼,“告辞。”
身影一闪,走得悄无声息。
李肇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略显斑驳的门框,缓缓坐回原位,方才还平和温善的面容,瞬间寒意顿生,整个人仿若凝固了一般。
喧闹的客栈,若有所思的太子。
来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弓着腰身赔笑。
“太子爷,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李肇起身整理衣衫,一袭云纹华服,玉带束腰,衬得他身姿挺拔,语气亦更显森然。
“让人盯好端王府。薛六若有半点闪失,让他们提头来见!”
来福应了一声,暗自轻叹。
一命双生。
太子爷怕是斩不开这羁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