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是,切入了正题。
茶水有着独特的色泽,淡雅的绿意中透露着生命的活力,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泽,将大自然的精髓凝结在每一滴茶水中。热意润泽喉咙的间隙,醇厚的浓香娓娓而出,滋养了魂灵。
“不过是凡尘清茶,恐入不了阿璎的眼。”楚恒幽幽道,“你若是知处暑的脾性,必会觉着,她亦是妙人。”
二人话中意有所指,只是谁都未戳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听得小寒眉头微蹙。
“想来二十四使虽各有所长,却无甚不同。”
鲁璎的笑容张扬放肆,夹带着几分上位者的自信,悉数隐匿在蒸腾的白色水雾之中。他的目的同他的野心一般众目昭彰,小小的雅间内不过五人,却莫名有了千军万马对峙之感。
“不知在你眼中,”鲁璎顺着他的目光再次扫了一眼窗外,问道,“他们的性命,同世人有何分别?”
大寒和小寒悄然相视一眼,缄口不言。鲁璎好一个张机设阱,楚恒若是正面答了,难免在其余几人心中留下个疙瘩,连守在门旁的大雪亦是十分不悦地瞥了眼黑衣男子,却无半分期待楚恒答案的模样。
“先齐之将亡也,尝有一战名天下。梁将以城民性命胁之,逼齐交银,彼其时,一人易五两。齐王言曰:敝邑有亡,无以加焉。”楚恒云淡风轻地回道,抬眸望了眼天光,细细掐算着时辰,“阿璎觉得,这买卖可划算?”
鲁璎闻言微滞,注意到了不远处三人隐隐窥伺的目光,默然搁了茶,不置可否。他抬手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绣工精致的钱袋,其表面恰成一幅生动的姚女花图案,细腻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似临水照影,柔若无骨。
这一双手干净而修长,关节分明,不由分说地扯下了钱袋的系绳,将其中的内容物悉数倒入白皙宽厚的掌心间。楚恒耳力极佳,闻听不远处传来车马行进之声,亦搁了茶盏,撑着窗沿微垫了身,抬手将他这半边儿的木窗阖拢。
艰难孱弱,却无人敢笑。
楚恒眼波轻闪,从街景的沉醉中缓缓收回,无力地坐回软榻之上,倚上窗沿。众人的目光此时皆落在鲁璎的精美钱袋之上,熟悉女红的小寒一眼便认出,这是珈兰早些时候惯用的针脚。
街尾车马声渐近,楚恒微直了些身子,小臂枕上茶几,饶有兴味地瞧着鲁璎清点手中那三颗外貌再普通不过的碎银。
“如此说来,阿恒待我心思不诚。”鲁璎说着,将掌中三两银往前递去,“这又是何意?”
楚恒眉眼稍弯了些弧度,意味深长地带了几分笑意,随着车马声逐渐加重,他的目光反而落在那几两碎银之上,而鲁璎还只当是寻常官家小姐出城游玩,并未加以多少关注。
“不过是送给阿璎的小小礼物,并无他意。”
“是么?”鲁璎心中冷笑一声,问道,“若不是与你相识得早,熟悉你的性子,我怕真要被你骗了去。”
楚恒垂首轻笑一声,抬眸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飘向了窗外。
车龙蜿蜒,长蛇般的队伍缓缓前行,车轮似滚滚雷声震撼大地。以楚恒如今的角度,只能看见平稳华美的马车背部,四角坠下流苏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宝马香车配美人,他秦典墨果真是艳福不浅。
马车慢慢驶过城门前的一段街巷,在楚恒瞳眸的星点光辉中逐渐步入窗棱的盲区,他的神色亦恢复了平静自持。少年怅然捏了茶盏,轻倚上墙,似端了满盏水酒,仰头一饮而尽,醉意朦胧。
“阿璎难道不好奇,这三两银,从何处来?”
茶水入喉,沉寂已久的古井在豪饮下一口之后重新泛起波澜,唤醒了少年的冷静淡漠,将他从无边的思念中狠狠拽回。
……
珈兰和阎姝共乘,一个喜静,一个喜动,倒也算得上和谐。秦典墨特地放慢了马匹的步子,随行二人车驾旁,以护二人周全。队伍刚启程不久,正经过人流较大的街区,珈兰却恍惚间心有所感,心脏骤然加速,不由地撩开了窗上的布帘,向外瞧去。
阳光洒在少年将军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每一块甲片都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仿佛能抵御世间一切攻击。他身姿挺拔,眼神坚定而深邃,纵是马蹄如鼓,少年巍然如山。
小小车窗,似包揽了世间诸景,走马灯般演绎着逐渐后移的街景摊贩,便是凡尘味十足的人间百态亦在其中。
叫卖声与来往人群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点缀在大街小巷。见过皮身薄如蝉翼的多汁肉包,赏过文人墨客的各色字画,人头攒动,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车队的方向。
美人眼波流转,像是在街上寻找什么,始终未寻到真正的落脚之处。
秦典墨注意到她的异常,不由侧目一瞥,问了一句。
“可是落了物什?”
珈兰这才悠悠回神,眼睫轻颤,瞳眸中闪烁的光辉黯淡了下去,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不曾。”她抿唇一笑,迎上秦典墨的目光,柔声道,“只是想说,将军小心。”
定是她想多了。
青岩身子不好,又怎会在百姓审视的目光之下,受旁人目光凌迟之辱。
“好,”秦典墨心头一暖,温和道,“你也是。”
“哎哟喂……”坐在里侧的阎姝抱胸而坐,顿时起了调笑之心,装模作样地掐细了声儿学珈兰,阴阳怪气道,“‘将军小心~’”
她紧接着咳了两声,压低了嗓子学秦典墨,还翘了个兰花指比在唇畔:“好,你也是~”
珈兰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松了帘子前特地扫了一眼,见秦典墨耳根子已是通红的一片,不禁也随着阎姝笑了起来。阎晋本是驾马行于另一侧,一向耳力极好的他自然也听见了方才车内的闹剧,一时没憋住笑出了声——
“阿晋!”秦典墨正要发作,不能罚车里两个,阎晋想是逃不掉的。
车内笑作一团。
……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队伍渐远,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茶馆内宾客尽欢,长街上的喧嚣声恢复如初,门外假山旁的瀑布溪流声亦前所未有地清晰可闻。
“你可莫要欺我。”鲁璎笑道,目光渐寒,“这银两上,沾染了数日方尽的兰草香味。我……再熟悉不过。”
“这是霜降临行前,予我的物件儿。”楚恒目光如坠深渊般淡漠疏离,毫无温度可言,“我不过转手给了你。”
鲁璎一怔,良久无言。
茶香悠远,淡淡的苦涩和浓浓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抚慰了雅间内每一缕尘埃。细水长流的热意从茶盏缓缓舒展至指尖,释放出淡雅的芬芳,使人心静神宁。
年轻的君王无力地垂了手,掌心却紧攥着那三两碎银。片刻回神后,他重新将其装入姚女花钱袋中,缓缓拉紧系绳,仔细挂在腰间。
小寒快步上前,为楚恒斟了一盏茶,复又退立一旁。她眉眼低垂,瞧不清神色,更难猜透她心中所想。
随着茶水浮沉,茶香悠然而走,醇厚间透着一丝苦涩,从杯中满溢而出。
“到头来,还是我低估了你的筹码。”鲁璎自嘲般扯了一番笑,回道,“美人亭的详细布阵图,我已带来了鲁国境内的一半。剩下的,还是得靠着你自己。”
“你既赞大暑,自也知道他们的手段。”
“如此,梁国最大的底牌,手到擒来了。”鲁璎微微颔首道,从袖袋中取出那一卷完好无损的长图,递到楚恒面前。
无论是誊抄卷,还是原图,鲁璎将此物交到楚恒手中,便是有意同楚国交好,换而言之,是有意同楚恒交好。此举,无疑是将宝全压在了楚恒身上,鲁璎亦明白楚恒此人……断不会将美人亭的布线图交公。
他布局多年,苟延残喘,最需要强有力的战功和声名来铺路。
楚恒得获至宝,面上却无半分欣喜之意,木然地接过画卷,搁置在身旁的软榻之上。
鲁璎亦是聪明人,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默然瞥了一眼窗外,可还是一无所获:“楚国玉京,我不便久留。”
男子整理了一番衣衫,再度以宽大的兜帽遮了半边脸,方翻身下榻,准备离去。临行前,他忽而想起了什么,缓步走向屏风旁一直沉默寡言的清冷女子,居高临下。
“阿恒身边,果真有不少妙人,也难怪瞧不上我那儿的几个歪瓜裂枣。”
不等楚恒回答,小寒的脾气便压不住了。
“齐王爱作性命的美人亭,在王殿眼中不过三两碎银。我等命如草芥,自不敢与王殿身边的女子相较。”她客客气气地一字一顿,若是有心,不难听出小寒话中的咬牙切齿。
这是拐着弯儿骂人呢。
一说他三两银子就卖了美人亭的布局图,所谓机密便也罢了,到了不过是区区的三两银子,可称得上卖国;二说自己身份低微,可不敢苟同三两五两卖人性命的言论,又将他贬了一番,顺带着还骂了楚恒几分。
大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训斥,却听鲁璎无所谓地一笑,叹道:“阿恒身边,果真多妙人。”
“待到楚国萧墙祸了之时,”男子不再纠缠,回身时,大雪已为他开好了房门,“便定作处暑归期。阿恒,你……莫要让我失望。”
鲁璎拂袖而去,宽阔的肩背坚毅如松,穿堂风凌冽而走,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却吹不乱他沉稳的步履。大雪阖门时,恰好撞上楚恒看似不经意的一瞥,示意他好生保障鲁璎的安全,切莫生了他想。
尤其是,不能和秦家军的队伍撞上。
大雪心领神会,微低了些头应下。木门嘎吱,将喧嚣声隔绝在外。
楚恒抿了抿干涸的唇,哪还顾得上细细品味茶水滋味,似花钱买醉般一盏盏灌下,纵是失态,亦持着温文尔雅的模样。大寒和小寒相视一眼,心下皆知那凉性茶叶于他身子有害,正欲开口劝阻,楚恒却是先一步松了杯盏。
“茶凉了。”少年顿了顿,吩咐道,“稍后仍有贵客,有劳大寒再去要上一盏茶来。”
“是。”
大寒应声退下,只留下小寒独自侍候在楚恒身旁。
阳光洒在楚恒的面庞之上,他疲惫地以额角抵着窗,眼中空洞无神。少年的肌肤因思念的枯竭愈加苍白羸弱,唯阳光抚慰着他的发丝,如是亲密无间的爱人呢喃低语。
被窗棱格子分割的金芒似道道长鞭,无情地抽打在他的周身,一点点分食了他的生命力。楚恒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小寒替他再斟一盏茶,目光平静无波。
茶水分明尚温。
她轻轻地拿起茶壶,慢慢倾斜,潺潺声自壶口顺滑地流淌而出。
……
高耸入云的宫墙,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内部的宁静隔离开来;似一条连绵不绝的长龙,矗立在大地之上。
宫墙上的砖石雕刻细致入微,王后宫中的更是以牡丹、凤凰等题材为主,纵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养在这间宫苑儿里头,怕也要被沾染上几分凤气。
林瑶溪携婢女独坐在小亭内,倚着红木漆的美人靠,慵懒地捏了一盏茶,同女官低声交谈着什么。王后自打年节之后腿伤渐好,只是楚王来得次数比往年更少了些,只好自己时不时拎些瓜果点心前去探望。
否则,她若是当真被传出去个失宠的名头,可不太好听。
林后探望楚王回宫,前脚刚迈入宫门,便瞥见一侧小亭中的那名青色宫装少女,默然地顿住了脚步。春红见林瑶溪寸步未移,正要上前开口唤她,却被自家娘娘拦了下来。
王后美眸一睨,眼角骤然升起一丝端庄韵味,只当是林学士传来了什么消息,悄然等着她们交谈尽毕方挪动了步子。林瑶溪半侧半倚,阳光下的面容轮廓温和似春日暖风,原是小家碧玉的精致温婉,在这宫中浸泡久了,竟也生出了几分林后方有的神韵,不愧是林家养出来的女子。
林后缓步上前,直至女官提醒,林瑶溪这才心头一惊,快速起身搁了茶,冲着步入亭中的王后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