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的剑当初冲出大溪城的时候砍人砍卷了刃,成了一把废铁。当时他又身受重伤,徐凤鸣自然顾不得那把剑,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现在看来这也并不是坏事。
姜黎每次来的时候身后都跟着土匪,一直也找不到跟他们接触的机会。
大当家听说那大夫治好了六爷,现在每天没事,都在给弟兄们和关在牢里那些人看病。
他也没说什么,只叫人看好姜黎,别让他跑了。
姜黎一直找不到机会,只得暂时放弃。
这洵阳城的土匪,大多都是实在走投无路,为了活下去才落草为寇的。
这些人半路出家,靠着这洵阳城,没少骗人进来,然而骨子里却没多少沟壑城府,加上大部分人身上有点毛病都是姜黎给治好的。
如今他们对姜黎多少客气了点。
又过了几日,大当家总算想起姜黎来了,让人将姜黎找了来。
他一个土匪,却穿着一身只有读书人爱穿的文绉绉的长衫,宽大的袖袍垂着,衣袂飘飘,往那主位上一坐,乍一看,反而更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
如果身边缭绕的不是阴邪之气,而是读书人那自命清高的酸腐之气的话。
“姜大夫治好了六爷,如今又尽心竭力地救治我手下的兄弟,徐某不胜感激。”大当家说话声音低沉,语气不疾不徐,身上哪里有半点土匪的影子:“我虽是土匪,但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还未感谢姜大夫的救命之恩。我是个粗人,但也知投其所好之理,既要感谢救命之恩,那必得让先生满意才行,只不知,姜大夫想要什么谢礼。”
姜黎站在堂下,躬身一礼,道:“多谢大当家抬爱,说起来是六爷福大命大,并无我多大的功劳,至于那谢礼,在下实在不敢当。”
“谢是一定要谢的。”大当家道:“姜大夫但说无妨,只要是我徐某人力所能及之事,定然竭尽全力。”
这土匪头子与那外边那些为了生计当土匪的不一样,生性多疑狡诈,瞧这模样,应当是读过书的,他嘴上说着要感谢姜黎,其实是在试探他。
姜黎当然知道这土匪是在试探他,倘若他能让这土匪满意倒是好说,若是不能,只怕是自己今天晚上就得交代在这。
姜黎沉默片刻,跪在地上对这土匪头子行了个大礼,言辞恳切道:“在下别无所求,只希望大当家能放了我的朋友。实不相瞒,我等俱是陈国人,是那夜大溪城破时仓惶逃出来的,想逃去安阳。”
“可我瞧姜大夫与你的朋友几人言行举止不似普通人。”大当家说。
终于问到关键点上来了,姜黎心想。
这土匪头子也算是沉得住气,居然现在才来探他的底。
姜黎:“实不相瞒,我等几人祖上是追随陈国历代君主的,因着沾了祖上的光,蒙祖上余荫庇佑,轮到我们这一代虽已没落,但在陈国,到底也算是半个士族出生。”
大当家:“怪不得,我说几位先生一瞧就不是普通难民。”
姜黎:“只不过是靠祖上余荫罢了。”
大当家:“先生放心,我向你保证,你的朋友不会有任何危险,至于其他的,还请先生给我些时间。”
姜黎听了这话,知道这关算是过了,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如此,那便多谢大当家了。”
姜黎走后,一个坐在大当家下方的土匪道:“只不过是咱们抓来的阶下囚罢了,大哥为何会对那姓姜的如此客气?”
大当家嘴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咱们将来若想成一番气候,还得仰仗他们这些读书人,读书人的脑子,可比我们这种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好使多了。”
那人道:“可读书人也是最坏的,别看这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那要是干起坏事来,将你我卖了,我们还得替他数钱。”
“再聪明,他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弱点,有了弱点就一定会有软肋,有了软肋,那不就有操控的筹码了吗?”大当家哂笑一声:“吩咐下去,牢里那几人先不放出来,都对他们客气点,特别是那个会武功的,一定得看好了。
告诉所有人,即刻起,不得对姜先生无礼 。”
大当家的命令下来后,姜黎自由多了,可以活动的范围也广了点,只是进进出出间,身边还是跟着好几个扛着柴刀的土匪。
姜黎隐隐约约,似乎也猜到了点那土匪头子的用意,瞧他那模样,应当是不甘心这辈子只做一个土匪头子的。
土匪嘛,说穿了就是些打家劫舍,欺负老百姓的混账,一遇上正规军,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们现在之所以能在这洵阳城占地为王,占的也是陈国灭国的利,加上现在那些国家之间都忙着狗咬狗,压根没空搭理这些土匪。
若是将来哪天遇上哪个国君心血来潮了,随便派出支军队来,这些土匪就得玩完。
这日姜黎回来,远远瞧见一个土匪恭恭敬敬地领着一个人往正厅走去,虽然只是个背影,但却莫名的有点熟悉,姜黎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会来找这土匪头子?
“姜大夫,姜大夫?怎么了?”
跟在姜黎身后的人见他突然不走了,有些奇怪,便喊了姜黎两声。
姜黎回过神来,忙道:“没事。”
黎朔也是个狠人,饿了自己好几天,又狠着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总算把自己弄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达到了请大夫救治的程度。
由于大当家吩咐过,这几个人必须看好了不能出一点事,那负责看守黎朔的小土匪吓得不轻。
要去找大当家禀告,又害怕大当家责罚,于是跟另外几个看守黎朔的人一商量,决定悄摸着让姜黎来给黎朔治病。
不过他们也不傻,事先给黎朔灌了软筋散,为防意外,还特意来了好几个土匪守着他们。
姜黎给黎朔把了脉,发现这软筋散霸道狠辣,完全不像是普通土匪能配得出来,或者说能得手的东西。
且不说这洵阳城的土匪有没有钱,因为那东西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来的。
难怪黎朔会着了他们的道,姜黎心想。
那么,这些人的软筋散是哪来的?
姜黎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他前日见过的那个背影。
这里的土匪不简单!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现在黎朔完全没了功夫,仅靠赵宁一个人,他们能安全逃出洵阳城吗?
正当姜黎毫无头绪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姜黎一惊,回头一看,看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
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拉下脸上的蒙面巾,显出一张俊朗的脸来——正是郑琰。
“幸好来的及时。”郑琰松了口气,低声道:“你们还活着,没被煮了吃了。”
姜黎:“……你怎么在这?”
“我从大溪出来,以为你们先走了,就一路追踪回了安阳。”郑琰道:“结果到了安阳都还没发现你们的踪迹,猜想绝对是出事了,于是又往回跑,我一看这洵阳城就不正常,便趁夜潜进来,没成想……”
郑琰说到这里,表情有点怪,似乎想起了什么恶心的事,于是摆摆手,问姜黎:“你瞧见我家公子了吗?”
姜黎点头:“都被关在牢里,这里的土匪有问题,我们得尽快将他们救出来离开这里。”
姜黎原本在担心凭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成功将他们放出来,现在好了,郑琰来了,机会大多了。
两个人计议一番后,郑琰悄无声息地跃出房间,消失在了夜色中。
几天后,六爷大病初愈,整个土匪窝为庆祝六爷大难不死,摆了宴席很是热闹了一番,土匪们从上到下俱喝得烂醉如泥,就连看守姜黎的土匪都喝了不少酒。
是夜,姜黎灌醉了形影不离跟着自己的那几个土匪后,拎着两坛酒溜达着去了牢房。
今夜吃酒,这些看守牢房的土匪都跑去喝酒了,只留下牢门外面的两个人,以及里面的两人,至于牢房外每隔一刻钟巡逻的那些土匪,要么擅离职守喝酒去了,要么被郑琰做掉了。
守在牢房外面的土匪见姜黎来了,打招呼道:“姜大夫怎么来了?今儿个庆祝六爷大病初愈,姜大夫功不可没,可要多喝几杯。”
“哪里是我的功劳,是六爷福大命大、命不该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必定能大富大贵。”姜黎道:“二位兄弟守在这里不得脱身,着实辛苦,这不,我拎了两坛酒来犒劳犒劳二位。”
“这……”两个土匪有些犹豫,大当家吩咐过值班的时候不得喝酒,他们可不敢去触大当家的霉头。
姜黎笑道:“两位放心,不会有事的,况且今日高兴,大当家不会责怪你们的。”
两个土匪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抵抗住那酒的诱惑,从姜黎手上接过酒,一人一坛分了。
这两个土匪喜滋滋地捧着酒,打开酒坛闻了闻,正要喝时,被倏然闪过的寒光晃了眼。
土匪有些奇怪,下意识抬头去看。
“噌——”
赤霄剑闪着寒光猛然出鞘,一瞬间划破了两个土匪的喉咙。
两个土匪手捧两坛还没来得及喝的酒,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脖子上早已血流如注。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倒了下去,郑琰眼疾手快,接住两坛酒看了看,又递回给姜黎:“没溅上血,还能用。”
姜黎接过酒坛,重新封闭好,郑琰将那两个土匪拖到拐角后边藏起来。
姜黎看着那两个人,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提着两坛酒往里走。
郑琰跟在他身边:“姜公子这是在可怜那土匪吗?”
姜黎摇了摇头,他脸色有些不好,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可怜那两个土匪。
他们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走上这条路的。
说到底,都是些可怜人。他们原本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可偏偏生在这样水深火热的时代。
天下大乱,苦的都是无权无势、任人宰割的黎民百姓,多数人随波逐流,每天都活在饥饿和恐惧当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这就是他们把屠刀伸向跟他们一样颠沛流离,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可能比他们更弱小无辜的人身上的理由吗?
可那些人又有什么错呢?
说到底,是这个时代错了,是这整个大晋王朝错了。
当一个普通人开始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不择手段、杀人如麻的时候,是整个时代、整个社会的错。
一股无力感自内心由然而生,姜黎像是被人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似的,瞬间全身发软,脚步发飘。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也是被裹在水流湍急的洪流中的一员,除了随波逐流,和泛滥那不合时宜的同情心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只得眼睁睁看着这湍急的浪潮,带着无数蝼蚁一般的人,摧枯拉朽地冲进深渊。
“姜公子宅心仁厚,是个不可多得的善良人。”郑琰观察着四周情况,低声道:“若是这天底下多几个像公子一般善良的人,或许这天下,不会是如今这模样吧。”
姜黎脸上挂着个略显苦涩的笑:“这一文不值的善良有什么用呢?如今这天下,比的是谁的刀剑更利,谁的国土更广、物资更丰富,谁的军队够强。”
郑琰听他这样说 ,一时接不上话,没再开口。
两人穿过逼仄狭长,七弯八拐的甬道,总算走到了牢房。
郑琰低声道:“到了。”
姜黎深呼吸收拾好心绪,提着酒进去,那两土匪见姜黎来,笑着跟他打招呼。
姜黎笑道:“二位辛苦了,大当家让我给二位送点酒来,也好让二位沾点喜气。”
“姜大夫是客人,天底下哪有让客人亲自送酒的道理。”其中一个土匪道。
“这又何妨。”姜黎说:“左右无事,便来了,莫非二位兄弟信不过我?既如此,那我把酒拿走就是。”
他说着就往外走。
“哎!别别别!”另一个土匪当即从凳子上站起来:“姜大夫说的哪里话,姜大夫是我们的大恩人,这天底下哪里有不相信恩人的道理,都是那小子满嘴喷粪。”
他说着,照着那人后背就是一掌,打得那人一个趔趄:“不长眼的东西,都是你惹姜大夫生气!还不快给姜大夫赔不是。”
姜黎摆了摆手:“大哥不必介意,不过是兄弟间的玩笑罢了。”
“说的是!说的是!”那年长的土匪忙走过来接过姜黎手上的酒,又将姜黎拉到案几旁给他倒了一杯酒:“来,姜大夫,我们兄弟敬你一杯。”
姜黎接过酒杯,三人喝了一杯。
“姜……”
土匪放下酒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郑琰拧断了脖子。
两个人像两个破布娃娃一般,睁大了眼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两声闷响,死不瞑目。
姜黎立即起身,从土匪身上取下钥匙,跟郑琰两人兵分两路,郑琰去救被单独关起来的黎朔,他去救徐凤鸣等人。
姜黎拿着钥匙,先打开了关着赵宁和苏仪的那个牢房门。
牢房里的人立即骚动起来,苏仪小声呵斥道:“想活命就闭嘴!”
里面的人立即安静下来。
姜黎看着苏仪道:“子谦,你听我说,今夜土匪们大摆筵席,大部分的土匪都吃酒去了,因此守备稀疏,这牢房外面的土匪都让郑琰摆平了。
我观察过了,牢外西南角那个院子是空的,外面也没人把守。你带着他们过去等着,小心点,尽量不要露出动静。
我跟赵兄去救宋师兄他们,一会在那院子里汇合。”
苏仪点头,带着大牢里的人往外走。
这些人知道这可能是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尽管心里害怕,但都强忍着恐惧,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跟着苏仪出去了。
姜黎跟赵宁二人挨个将各个牢里的人都放了出来,宋扶、陈简、徐凤鸣等人都瘦了不少,但好在都没事。
徐凤鸣夹在人群里出来,险些被人挤进了赵宁怀里,赵宁伸手护着他,两个人都狼狈不堪。
二人对视一眼,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赵宁:“先出去。”
徐凤鸣点头,姜黎在前面带路,赵宁跟在后面,其次才是徐凤鸣、宋扶、陈简等人,他们后边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
一行人摸到西南角的院落里,一打开门,就被几把柴刀挡住了去路。
里面的人定睛一看,忙收起柴刀将他们放了进去。
人都到齐了,现在只剩下黎朔和郑琰了。
郑琰走至关押黎朔的牢门前,瞧见被五花大绑的黎朔时,也不开门去给黎朔解绑,反而站在牢门外面,抄着手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堂堂四大刺客之首,七星龙渊的传人居然也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一天。”
黎朔一点也不生气,兀自感慨道:“唉——没办法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哎,兄弟,打个商量,看在咱们的祖师师出同源的份上,这话别往外说,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