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明达这个年过得不舒心。
他在父母面前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笑着个脸,贴福字,贴春联。
年三十,也放鞭炮,也有鱼有肉,鲁大春用被子、枕头斜撑起来,一张小方桌架在他身前,一家三口坐起床上,“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
鲁明达味同嚼蜡,机械地往碗里夹菜,机械地往嘴里塞饭。
“唉,翠莲在就好了,该多热闹!”王筱萍眯缝着眼,充满向往地说,偏头问儿子,“明达,你和翠莲到底有事没事?”
鲁明达看不得母亲盯着他的眼睛,看向盘子,伸手去夹菜:“妈,你想哪里了,不讲了她支农去了吗?”
鲁明达扒拉着饭,内心挣扎着,依旧瞒着母亲。
“让一个女娃子下乡,过年都不让回来,哪个人这么刻薄?!”
王筱萍愤愤地说,恨不得抓住那人跟他理论一番。
鲁大春笑道:“大过年的,不好好吃饭。来,明达,给爸倒酒,你也满上。”
鲁明达给父亲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上。
他举起杯与父亲碰了下,又转向母亲:“爸,妈,过年好,身体健康!”
他只说了身体健康,他觉得没有比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了,再者,幸福,他实在没勇气说出来。
“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王筱萍举着碗笑着对儿子说。
鲁大春呡了一口,烈酒的刺激,让他咧开了嘴。
“爸,就这一杯,你的伤不能喝酒。”鲁明达提醒道。
“是,医生叮嘱不让你吃酒。”王筱萍对道。
“好,就这一杯,慢慢吃,边听收音机,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鲁大春假笑道,去床头柜上打开收音机,调频到中央广播电台。
收音机里传来赵忠祥字正腔圆、浓厚的声音:“各位观众,在这欢乐的除夕,中央电视台全体工作人员,祝您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鲁大春听着广播,呡了口酒,夹了口菜,吃得有滋有味。
他的内心又何尝快乐?他怎能看不出儿子的强颜欢笑?
自己和老伴已经成了儿子的拖累,现在儿子的婚事恐怕是泡汤了。
他不想再让儿子看到一个颓废的家,颓废的父亲。
他强撑着的不光是身体,还有精神。
鲁明达又岂能看不出父亲的心思?
父爱如山,这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佯装去小解,实在看不下去父亲的表演。
他倚在墙角大口呼吸着户外清冷的空气。
空气带着硝的香味,除夕,鞭炮声声,焰火簇簇。
邻居家,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有人在唱《一封家书》,“爸爸妈妈多保重身体,不要让儿子放心不下……”
歌词触动了他的心。
想到小时候骑在父亲肩上去赴圩,夏天在河水里教他游泳,父亲长时间不回来,回来总会给他带外地他没吃过的东西,那时多快乐啊!
妈妈小时候总爱给他唱歌哄他睡觉,总爱给他编冲天辫,看着他嘻嘻地笑,总喜欢在碗底放一块肉,看他吃惊时的喜悦,眼里充满慈爱。
可现在,父亲再没有高大的形象,他站不起来了,只能躺着;妈妈为什么好好的就看不见了?
都说好人有好报,上天是不是也会错?
鲁明达再也忍不住,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任泪水恣意奔涌。
男儿有泪不轻弹,要弹也在没人处。
他又想到翠莲,一切美好都与她有关。
那天他们还在树木里温存,怎么就近在咫尺远在天边了?
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
“翠莲!”
他在心里呼喊着,鼻头一酸,喉咙痛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翠莲,我想你!”
李翠莲此时一点也不快乐。
家里过年的气氛非常热烈,桌子上满满的四盘六,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嘻笑着,看彩电里放的春节联欢晚会。
她却觉得孤独,蚀骨的孤独。
这些都是她的亲人,对她很好的亲人,父母从不舍得打她骂她,兄弟对她也爱护有加。
可是,除夕夜,她觉得分外孤独。
孤独不是没有人陪伴,而是无人理解。
她更感觉不安。
上次被“抓”回家,谢来娣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她,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她去哪都跟着,连上厕所也蹲守着。偏偏她是个极孝顺的孩子,有心抵抗,无力抗拒,只能天天呆在屋里,愁肠百结。
让她悲痛欲绝的是,谢来娣背着她,竟然给她订下了婚约。
今天白天,男方来扫节,她才知道,这是她未来的丈夫。
两家说好,出了元宵,二月十八,那边将她娶过去,同时把女儿嫁过来,一双儿女,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李翠莲发誓,死也不嫁。
谢来娣只横了她一眼。
“想嫁鲁明达,你以为你们是梁山泊与祝英台?”
谢来娣不怕女儿不从,她知道女儿孝顺。况且,她笃定地认为,年轻人不谙世事,总被爱情冲昏头脑,现在一头热,等嫁过去了,有哭的时候,那时想后悔都来不及。她看了眼李来福,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换现在,打死也不嫁他,可后悔有什么用?她不想女儿将来后悔,哪怕女儿恨自己,也要做这个恶人。做父母的不就要在关键时候拉儿女一把?
电视里,朱明瑛唱起了《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哟喂……”
李翠莲忽然悲从中来,她预感到今生恐怕再没机会和鲁明达一起回娘家。
她想到母亲的话,“你以为你们是梁山泊与祝英台?”
脑海里回放起她看过的那部电影,电闪雷鸣,坟墓裂开,梁山泊纵身跃入,彩虹当空,繁花似锦,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相挨相伴。
“挺好!”
李翠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失声说道。
“是啊,节目真好看!”
弟弟附和道,不知姐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