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世前我曾问过她,捉妖师是什么。
师父说:“你认为捉妖师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是很懂,就继续问:“那师父认为捉妖师是什么?”
师父说:“捉妖,杀妖,驱妖。”
我问:“那师父为什么要捉妖、杀妖、驱妖?”
师父说:“我的师父是个捉妖师,他将衣钵传授给了我,我继承了他的衣钵,所以一脉相承,我注定是个捉妖师。”
我疑惑道:“那我以后也会继承师父的衣钵,成为捉妖师,然后去捉妖、杀妖、驱妖吗?”
师父点头,“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还是不理解。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捉妖、杀妖、驱妖?是因为师父的师父是个捉妖师,师父也是捉妖师,而我跟着师父学会了捉妖的术法、日后继承师父的衣钵,然后也要成为捉妖师?
……那如果我学会了捉妖的术法,却不去捉妖、杀妖和驱妖,不做捉妖师,这样行吗?”
师父看着我说:“可以。”
在师父的目光注视之下,我有点紧张,“我若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却没有做好捉妖师的本职,师父……也不会怪我吗?”
师父淡然道:
“捉妖师不过是世人给予懂得捉妖术法之人的称呼,不是世间官府衙门里的官位,没有本职,只有本心。你现在还无法参悟,日后若是时机到了,自然会懂。我收你为徒,不为别的,只因为有缘。缘起缘落,皆照本心。你不必惶恐多虑,一切随心便好。”
这是师父对我说过最长的话。
从此之后,师父果然说到做到,真是一切随心,无论做什么。
而我无论做什么,她也都随我,不会随意干涉。
可是……
自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之后,我无论做什么,都不敢随心所欲了。
我谨遵着师父的教导去行事捉妖,做着一切从师父那儿学来的东西,就算没从师父那儿学到的,也依旧会想“如果师父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她老人家会怎么做呢”。
我生怕做错了什么,玷污了师父的威名。
虽然世人并不知道师父的威名,因为她总对别人说自己“无名”。
但师父是真的真的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无名”。
可别人每每听她这么回话,却也总以为她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名讳,说她高风亮节,做好事不留名。
实乃误会。
当然,师父也从来不在乎什么名声。
师父让我一切随心。
但我真的无法做到遵从本心。
我走南闯北,遇上了许多的妖物,也捉过、杀过和驱逐过一些桀骜难驯的妖。
但其实我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一个捉妖师。
做捉妖师到底有什么好?
人们求捉妖师帮忙,并感激捉妖师帮忙……其实人们也并不是有多么的尊敬和感激捉妖师,不过是正好因为他们需要捉妖师帮自己的忙罢了。
而捉妖师也总是会被妖怪们怨恨,有时还会被厉害的妖怪们联手追杀。
在我看来,捉妖师所能遇到的,总是不那么美好的事。
随着遇到的妖越多,我就越累,就越迷茫。
有时候,我也曾想过:要不,不做捉妖师了吧。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如果真不当捉妖师了,我还能去做什么呢?
而且捉妖师是师父传给我的衣钵,我所会的所有本事……都是师父教我的,我不能忘,也忘不了。
我能想到的东西有很多,但我的心中一片空白。
我怀揣着一颗空荡荡的心,继续遵循着师父的教导,一直做着一个默默无名的捉妖师。
每当别人问及我道号的时候,我都会说:“无山。”
有的人会竖起大拇指对我说:“道长的道号真乃这个……尽显高风亮节啊!”
也有人会以为我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讳,而随便胡诌的名儿。
还有人竟然能从“无山”二字推测出我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这这,真乃误会也。
我之所以为自己取名、或者说是道号吧,呃、反正都一样,我是想说呢,那是因为:
因为“无”字,是我学的第一个字,也就是我师父的名儿的第一个字。
而第二个字就是“名”了。
然后“山”嘛,那是我学的第三个字,因为我刚学字的时候,正巧和我师父上了山。
取个名儿而已,哪儿有什么深意,很简单嘛。
反正也没人在意。
就连我师父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一次都没有。
当然,师父不怎么爱说话,这也不能怪她老人家。
而我,我会说很多的话,从早到晚,能说很多很多的话。
师父总是默默的听着,从来不与我搭话,除非我问她与修行相关的事,她才会回答一两句。
后来,师父离开了。
我也不爱说话了。
说了也没人认真听。
……
一日,我到淮州·飞霜城内办事,没想到竟会遇到了一只小鼠妖。
在繁华的人类城镇里成精的小妖怪是少之又少的。
更何况是一只能够幻化成妙龄女子,在人间里骗吃骗喝的小老鼠精。
而我能逮到那小鼠妖,说来也是巧合。
那日晚上正是飞霜城的灯节晚会,人人都爱拿着好看的灯笼出来游街赏玩、谈诗作赋、对联、猜迷。
街上会杂技的艺人多不胜数,什么胸口碎大石、脚踩钢丝走上天、口吐黄酒喷大火、头顶大碗、吞大刀……
普通人看着惊奇,纷纷喝彩,我从前虽未见过,但只一眼就看出了破绽,觉得无趣。
唯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那号称可吞“山海”的小小老鼠精。
那小老鼠精化作了小小女子,站在人群中大言不惭的说:
“只要是好吃的,什么都行,我能统统吞进肚子里吃掉,要有不信的尽管来试试!”
有人不信,却也不会傻傻给人花钱买吃的。
有人出于调戏的心思,专门买了十张大饼来,让她当众吞下。
普通人只吃一张大饼都能饱了,高壮的男子顶多也只能吃两张半。
而她,竟真的当着众人的面将整整十张大饼吞进了肚子里。
众人惊奇之余,开始纷纷掏钱,又让人买了许多吃食让她吃,一吃就是一个时辰……
然后我就逮住了那只吃得肚子圆滚、走不动路的小老鼠精。
小鼠妖害怕极了,打着嗝对着我哭着喊着,让我不要杀她,说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其实没想打杀了这只小鼠妖。
但妖类很容易善变,且心性也很容易偏差,而这一只鼠妖日夜与人类呆在一处,还懂得变幻之术……迟早会生出变数来,所以我故作凶狠的威胁她:
“你赶紧离开这里,到妖国去,不然我饶不了你。”
鼠妖哭着点头,说知道了,“可是……妖国是什么?能吃吗?”
我早就知道小妖们的智商都很低,特别那些是刚聚灵通智的,能勉强听懂人言就已经是对人类族言学得很不错的了。
我故作不耐烦的说:“什么能吃!能吃的地方你还能去吗?!”
鼠妖又打了个嗝,怯怯的说:“可我要去的地方,都要有吃的啊……”
一时间,我是真不知道这鼠妖是聪明过头了在试探我,还是实在傻得过分!
我冷笑道:“那太阳升起的地方你总该知道了吧?”
鼠妖害怕的点点头,又打了个嗝。
我继续冷笑着说:“那你就一路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不要停,以你的脚程,估计三年五载的就能到妖国去了。”
鼠妖点头,“好的,道长。我知道了,道长!那我,这就出发,可以吗?”
我又冷笑着对她说:“我在你身上下了定位符,你要是敢耍我,哼!你是知道后果的!”
我其实是骗她的,我根本没有定位符。
我还没有从师父那里学会画定位符。
师父也没有说过自己到底会不会画定位符。
但我想师父这么厉害,绝对是会画这样的符篆的。
不过也许那种符,不是叫什么定位符,而是叫探测符、显位符……?
随便吧,反正是一个意思就行了。
鼠妖怯怯的对我摇头说:“不敢不敢!小的绝对不敢耍道长的。”
我微微点头,松开了手。
鼠妖“嘭”的一下变回了原形,撒开四肢跑了,待跑得远了竟还敢扭头回来偷看我有没有追上去。
我没有理会鼠妖接下来的去向。
师父说过,缘起缘落,一切随缘、或者随心便好。
若是将来再遇到鼠妖,那日后……日后再说吧。
……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次遇到了那小鼠妖,而且是在庐州。
鼠妖见到了我,当即害怕的直哆嗦,哭着道:
“小的一直都有听道长的吩咐,一路不停的往妖国去……道长别杀我,唧唧……”
我皱眉道:“那你怎么还往回走,分明就没往妖国去!”
庐州,是整个东域里离妖国最远的地方了。
鼠妖又是胆怯,又是委屈和不解的说:
“我……我一直都在往妖国的方向跑啊!道长,小的真的没有骗你,唧唧……”
我冷笑道:“你撒谎!如果你遵从我的吩咐,一路往东跑,那是绝对不会到这庐州来。”
鼠妖非常委屈,哭唧唧的说:
“我、我就是听从道长的吩咐,一路追着太阳跑的啊!小的一直都没停下来过,每天太阳一升起来,我就开始跑了!腿都快跑断了……唧唧……”
我:“……”
我是万万没想到这小鼠妖竟然蠢笨至此!!!
她该不会是故意在装疯卖傻,来耍我的吧???
我决定,我要亲自送鼠妖上路,去妖国!
路上,我也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鼠妖,看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鼠妖听我说要与她一起上路,害怕的身体直发抖,忧心忡忡了一天一夜,整个身子都还在打哆嗦。
但同行了两日之后,鼠妖却一改常态,对我愈发殷勤起来。
“呵!”
我心里冷笑:“果然!会学人类的那套虚情假意的迎合,这样的妖,又怎么会是个蠢笨的傻子!”
她在耍我!
我本想一剑了结了她。
但好像这样一来,杀她的理由还不够充分……那我也太过随心所欲了吧。
师父让我学会一切随心。
可我觉得自己不能够一切随心。
我的心,跟师父不一样。
我不动声色,一直都在等,等着鼠妖露出马脚,哦不,应该是露出真面目来。
然后……我会视情况而定,我一定会处理她!
鼠妖与我一路同行,看着我捉妖、杀妖、驱妖。
她先是害怕,深深的害怕,再害怕到麻木。
到了最后,她竟还能看着我杀妖而不眨眼了,也不会哆嗦,还不会逃跑,更不会害怕的躲着我了。
她还会主动对我示好,对我更加殷勤。
“呵!小鼠妖,早晚有一日,她会露出真面目的。”
我心里笃定。
没有妖会维持一张面目永远不变,人也不行!
不过这鼠妖的胆子是真的越来越肥了,竟敢直呼我名字,总是“无山、无山”的叫我。
每次听到她叫我“无山”,我都会微微的愣神。
因为师父从来不叫我名字,也没有给我取名字,只教我识字。
我的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
没有人会直接叫我的名字。
只有她。
有的时候,我会在听到鼠妖叫我名字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瞬间的慌张,慌得我烦躁难安,然后对她发火:
“叫魂呐叫!谁准你这么叫我了?我可是捉妖师,你一只老鼠精,敢这样叫我……捉妖师是跟妖不共戴天的,你不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吓唬鼠妖。
她被我一吓,顿时害怕了,哭着跑了。
我看着她跑,没有制止,也没有去追。
我心里也没有得逞的快意,只有苦闷,愈发的烦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会轻轻的叹气。
但我没想到鼠妖还会再次出现:“你为什么叹气,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没有看她,低着头问:“你怎么还不走?”
小鼠妖说:“不不是你说要送我去妖国的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心里的苦闷与烦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听着小鼠妖一堆唧唧的啰嗦话,竟第一次不觉得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