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时至中午,初冬暖阳,普照大地!
落雁坡在眼儿媚村北七里,下了坡往西,顺着大路六七里,就是李大户的庄子!
今天是打李大户的日子!
陈世非,彦玉君,石磐,牛摩天四人,带齐武器,一早来到山坡后面,日头越升越高,四人的心,却越来越凉!
“他娘的,咋还没人来?”石磐抱怨道:“放羊也该到了!”
陈世非,彦玉君,石磐相互看看,都心生诧异!
按说早该有人来了!
出了岔子了?
但能出什么岔子?
陈世非实在想不出来能出什么岔子!
露了风?官府去村里镇压了?
不可能,不是陈世非看不起官府,而是官府真的太无能!就算真的漏了风,他们也只会关闭城门,躲避不出!
况且十个村一起起事,官府就算有担当,想镇压,一夜之间,也找不到那么多人力来镇压!
问题不是出在官府!
那是出在哪儿呢?
牛摩天把大戟扛在肩上:“俺老牛去迎迎,怎么回事儿!”
“别去!”石磐拦道。
“为啥?”
石磐皱着眉头思索着,没有回答。
“莫急!”玉君道:“二十兄弟都是能手,真有甚事,会有人报信,再等等!”
“老客儿,咋说?”牛摩天问陈世非。
陈世非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没有说话。
他十岁之前,父母就都去世了,十一岁的某天,他将要饿死的时候,或许已经饿死,又活过来,他觉醒了宿慧!
上辈子他也是孤儿,但幸运的是遇见了戴红星帽子的战士,把他带到了部队里,他也就跟着伟人们闹革命!
后来,他的大半辈子在部队里当士官,是伟大的东方红的忠实信徒,是理想主义者,一辈子活在伟人的教诲中,一直到九十二岁,寿终正寝!
一个一辈子活在伟人思想的理想世界里的人,万万不能忍受这个人吃人的世界!
觉醒宿慧之后,他活在这个世界,就像活在一个粪坑里,他无法忍受,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路是死,离这个不堪忍受的世界远远的!
一条是推翻这个旧世界,再建一个美好的新世界!
他觉得第一条路是懦夫选的,作为三斗其乐无穷的战士,自然选择第二条路!
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条路有多难走!
他虽然只是中人之资,跟伟人们经天伟略相差天地之远!
但伟人们走过的路是现成的,照抄而已,还抄不好吗?
但现实是,抄不好!
这个世界从根上都是恶的,没有天下大公,大同世界的终极理想,没有仁者爱人,没有义利之辩,没有存天理灭人欲,没有知行合一,更没有平等自由……
上辈子那个世界里善的好的思想,这个世界里一毫没有!
书籍里知识的是只有两种内容:
一种是森严的等级制度,总之是一个意思:百姓的一切,都是属于门阀贵族的,虽无奴隶之名,却是奴隶之实。
一种是各个门阀世家列传,吹嘘的不是世家先祖为国为民的功业,而是他们的怪诞形指,比如王家某位先祖‘天生神异,阳锋四尺,鼎足而三,人谓神裔,争相求子’等等之类。总之,世家门阀,代代必有怪诞之形,或怪诞之行,无之,不配为世家贵族。
贵族是利国利民的思想,连吹嘘里也一毫不存!
百姓是宁肯活生生饿死,也不会起一毫反抗之心!
这真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从十一岁觉醒宿慧,到现在十九岁,八年的时间,连牛、彦、石三兄弟在内,他只发展了二十四位同志!
大多数百姓,一说起反抗贵族,都是一脸不解的问为什么要反抗?贵族让他们饿死,他们不是就应该饿死吗?反抗是不应该的!
就的有觉得应该反抗的人,却又不敢反抗,他们说贵族有仙神保佑,饿死了,下辈子或许能投生贵族,反抗贵族,会被仙神打进恶鬼道,下辈子连人也做不成,只能做畜牲的!
这些年,他每每打官府下来拉丁的差役,打李大户的收粮队,打王家的守山仆,也是为了让村里人觉醒反抗的勇气!
他们……有勇气了吗?
……
一个人影,从远处田野里飞奔而来!
跑近了,是个黑瘦子!
“陈黑子!”牛摩天认出来了,赶紧问道:“怎么回事儿!”
陈黑子跑到近前,呼呼喘了两口气,才一拍手叫道:“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怎么就完了!”牛摩天急声问:“官府大军来了?”
“不是!”陈黑子一脸无奈的苦笑:“发动不起来!”
“发动不起来?”
“十个村子,没一个百姓愿意跟咱走!”
“为啥?他们不都要饿死了吗?”
“他们不敢,说宁愿饿死,也不敢跟咱们走!”陈黑子越发苦笑起来:“他们说饿死了,下辈子或许投个好胎,跟咱们走,被神仙杀了,灵魂要被做成灯油,烧几十年,连下辈子都没了!”
“真气死老牛!哪儿有什么神仙!”牛摩天跺着脚叫道:“真有神仙,早把咱们四个收了!官府差役,王家爪牙,咱们揍他们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嚷着回去就叫神仙来收咱们吗?咱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咱们都知道是吓唬人的话,但他们就是信的真真的呢?咱们嘴皮子磨破了,说了一上午,没一个人愿意跟咱们的!”陈黑子苦笑道:“还说……”
“还说什么?”老牛气道。
“我说让他们远远跟着,等咱们收拾了李大户家人,他们只搬粮食!他们说咱们就是把粮食送到他们家里,他们也不敢要!”
“他娘的,他们真想饿死!”牛摩天气的直跺脚!
“唉!”陈黑子满心无力的道:“死了心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陈世非喃喃的说,他无比深刻的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倒还好心!”陈黑子道:“还劝咱们,李大户又不收咱们的粮,咱们也饿不着,好好的闹什么闹……”
牛摩天一跺脚,连嘴碎的他,此时也无话可说了!
哀莫大于心死!
这是陈世非此时的心境!
他无法理解,猪被杀的时候还要嚎两声,蹬两下腿!这世上的百姓,怎么就能老老实实的等着饿死呢!
……
“还是没有反抗的勇气……”陈世非喃喃的说:“怎么才能有勇气?”
“他们怕仙神!”石磐也沉吟道:“要让他们知道那些狗屁世家有仙神护佑的鬼话是吓唬人的才成?”
陈世非突然抬起头,眼神亮亮的,沉声说:“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个人去做,轰轰烈烈的去做!”
“什么事?”石磐若有所思的问。
陈世非摇了摇头,语气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说:“杀一个天底下数得着大人物,震惊天下!让百姓醒悟,世无仙神!”
“我跟你一起去!”石磐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
“我一人去!”陈世非摇了摇头说:“咱们总共才二十四同志,每一个人都是种子,每一个人都很珍贵!”
“你一个人!成吗?”石磐担心道。
“带足炸药,肯定能成!”陈世非沉声道!
他以为他能照抄伟人们的作业,成为伟人们那样的人!
此时却才知道,他能做到的,只是马前卒,先行者,最多能做个谭嗣同,能让后来人喊一声,愿为谭嗣同,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力所能及了!
“你们说什么?老客要干什么?”牛摩天抓了抓头发:“别跟老牛打谜!”
彦玉君和陈黑子也疑惑的看着他!
陈世非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杀王太玄!”
“前太常令,王家大老爷王太玄?”彦玉君问。
陈世非点了点头!
“不行!”彦玉君猛然摇头道:“陈州城戒备森严,王家府深似海,护卫重重,你白白送死!”
“不用去陈州城!”陈世非指了指七连山:“王太玄在那儿!”
王太玄现在就在七连山上的湖山别墅里自称修仙!
“这是最好的机会!”陈世非接着说:“王家人,现在他最好杀,份量也最重!杀了他,一者乡亲们就会知道,没有神仙保佑贵族,贵族跟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二者,也能警告王家,逼的百姓没饭吃,百姓会砍他们脑袋的!这次起事不成,能逼着王家开了湖山禁,乡亲们也能活下去!”
“那也不成!”彦玉君连连摇头:“便是杀他容易,之后呢?王家会干休?他是陈州王,号称十万黑羽军,!你能逃出去?便是逃出陈州,以贱弑贵,是第一等大恶罪,朝廷绝不能放过你,各地贵族不会放过你,天下没有你容身之地!”
“死而已嘛!”陈世非笑道:“我们走这条路,就必然横死的,你真不明白吗?”
“我去!”牛摩天喝道。
“圣人言:莫做空头革命家!”陈世非摇摇头:“咱们虽然兄弟相称,但你们也得承认,我是你们的老师!我教你们革命,要牺牲,我就是第一个,以后,你们有了学生,也要冲在他们前头!这是我们做为种子的使命,也是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强大的基础!”
彦玉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计划一下!”石磐道:“我们先探查湖山别墅里的防护……”
“不用!”陈世非摇头:“我早探查好了!”
“你啥时候探查的?”牛摩天大声道:“俺咋不知道?你还瞒着俺?”
“不是这话!”陈世非摇头:“杀了王太玄后,王家定会大行搜捕,你们看情势,能动则动,不能动则蛰伏。我一个人去做,一个人承担,跟你们没关系,免得王家株连!咱们现在只有二十四人,远远不是王家的对手!如果王家株连,万万不要逞血气之勇,从月牙湖东入东宫星图,可做暂避之所。”
东宫星图是千百里大湖,其中岛屿棋布,如东宫朱雀星图,故名东宫星图。
……
回家收拾一下,牛摩天,彦玉君,石磐,陈黑子四人,把陈世非送过山坡,前面过了荒原就是山林!
“就这儿吧!”陈世非爽朗地笑着!
做了这个决定后,他突然有一种大解脱感!
浑身轻松,好像放下了千钧重担!
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伟人,没有那种担负整个人类命运的强大心灵力量!
从来到这个世界,看见这个世界不可忍受的丑恶!
于是他有一种拯救这个世界的使命感!
但他又只是中人之资,背负不起这个重担!
所以每天过的凄凄惶惶,喘不过气来!
此时,他终于放下了这副担子!
好像连续阴霾了好几年的天空,终于见到了太阳!
仁义道德,平等观念,已经教给兄弟们了,种子留下了,会不会开遍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事……
从牛摩天背上,接过那五六十斤重火药包,背在背上,有爽朗一笑,想在叮嘱些话,却又觉得惭愧!
这些年,这些兄弟,都对陈世非热烈的爱护着!
而陈世非,因为压力,一直疏忽了他们的感情!
此时,自己去做最轻松的事,却把最难的事留给他们!
“我一个人摸过去,人多招眼,你们回吧!”
陈世非说完,大步向前走去!
“老客!”牛摩天喊了一声!
陈世非回头:“甚事?”
“能……不去吗?”牛摩天牛眼泛红:“咱们……咱们,现在多好……多快活……”
陈世非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无言语,再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白脸!石头!说句话啊!”牛摩天带着哭腔喊!
玉君拍了拍牛摩天的胳膊,沉默了一会,才语气莫名的说:“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这么真过!”
“是啊!”石磐也叹道:“从来没见过……”
“老牛,让他去吧!”玉君道:“我们做的事业,这种事会经常有,你要……”
立于山坡,注视着陈世非独行身影,渐渐消失,没入草丛中!
“回吧!”石磐道:“老客把王家想的仁慈了,杀了王太玄,他要一人担,但他担不起,王家定会株连,咱们三个,甚至黑子他们二十人,王家不会放过!收拾好水粮,准备逃避!”
转身下坡,坡下,却有一个佝偻的人影!
“鳏老爹!”石磐皱了皱眉头问:“怎么又来这儿?”
“咳!咳!”鳏老爹哑着喉咙,含混的说:“找……找陈小哥……”
“找他?”石磐又仔细看了鳏老爹一眼,佝偻的身体,老树皮似的脸,混浊的眼睛,没看出什么异样,接着问:“甚事?”
“咳咳!”鳏老爹混浊的眼睛看着四人:“你们总一块,咋不见他?”
“他……”石磐说:“自个儿有事,没跟咱们一块!”
“莫不是……去山里了?”鳏老爹问。
石磐猛然抬头,又打量他!
鳏老爹的样子依旧昏昏沉沉,不像有心之言。
“回家去,别遇见菟群!”
鳏老爹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喃喃的道:
“山里……去不得!王家……大凶!”
看着他的背影,石磐又皱起眉头!
“怎么?”玉君问。
“鳏老爹……”石磐想说什么,却没说下去!
“有不对的地方?”玉君问。
石磐摇摇摇头:“说不上来!”
“有啥不对劲儿!”牛摩天闷声道:“年纪大了,糊糊涂涂不清楚!”
“咱们被菟群咬成那样……”石磐道:“却没中毒!是不是太幸运了?”
“你想说啥?”牛摩天问。
石磐摇摇头,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