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提学姓沈。
沈大人四十多岁,据说在翰林院蛰伏了近十年,而今外放做提学官,有人认为,这是他将再进一步。
但亦有人认为,他将更加远离朝堂核心了。
毕竟,翰林院可是内阁预备役。
沈大人内心亦是忐忑,于是,他誓要在这次任期中,做出成绩来。
故而,他一上任,便要抓学风。
淮南府连个贡院都没有,历年中举的人又不多,他便先入为主认为,淮南府学风太差。
他既有这个态度,淮南学子便人人忧心忡忡。
“我观提学官大人,对咱们淮南府的生员,印象不佳。”
杨院长很是忧虑:
“上回我去拜谒,他便将淮南府生员训斥了一通,明里暗里,意指上任的学政大人,偏袒包庇淮南府。”
“他的意思,今次岁科,定要更加严苛,不许徇私舞弊。”
岁科,即岁试,是秀才的考核测试。
考上秀才,可不是万事大吉了。
因为,秀才亦须三年两考,考核学业水平。
提学官或者学政,任期只有三年。
任期中,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主持岁、科两试。
隋准沉吟:
“徇私舞弊,咱们倒无需惧怕。学生相信学政大人和知府大人,还不至于如此糊涂。”
他这么一说,杨院长擦汗了:
“其实也不是……”
隋准突然想起杨立世。
他那秀才就是买的……
尴尬了。
只好哈哈两下,隋准转移话题:
“其实,提学官对我等有偏见,哪怕淮南学子有真才实学,恐也被他挑出毛病来。”
“就是怕这个。”杨院长忧心忡忡。
“淮南府的生员本就稀少,若岁试时,提学官有意针对,夺了生员巾,革为青衣,甚至,褫夺秀才功名……”
提学官通过岁试,给生员评定六等。
一等廪生,二等增生,三等附生。
四等训诫,顾名思义,学业不精,须受训诫,是要挨板子的。
五等则是前三等各降一级,廪生降为增生,增生将为附生,而附生,则将为青衣。
青衣,便是失去生员资格。
比普通秀才低等,连秀才的阑衫都穿不得,只能穿青衣。
至于六等,更是彻底失去秀才功名。
可见,岁试之于秀才,是决定命运的考试。
担忧乡试考不上?
有没有资格考乡试,还另说呢。
隋准想了想,道:
“山长无需着急,便是岁试,也不过默《圣谕广训》,考《四书五经》,咱们的学子勤勉,只要足够出色,提学官大人应当不至于往死里打。”
杨院长汗流浃背了。
这不因为有某些人,不够出色么。
他真是后悔死了,早知不必为了争那点面子,给自家儿子弄个秀才名头。
隋准看出他的忧虑,笑道:
“便是立世兄,其实日日在书院上课,耳濡目染,亦不会太差。”
“至多是,考场生怯,思路不清罢了。”
“如此等同窗,学生愿意,为他等稍作补课。”
啊?
杨院长有些呆。
朽木都不可雕了,还能补吗?
不过,隋准把栗山关氏的顽童少爷,硬生生带到县试第二名,他亦有所耳闻。
死马当活马医吧?
杨院长同意了。
不过,他还有更忧心的事:
“立世的事,且另说。其实,隋准,最危险的,是你。”
隋准的秀才功名,可不是一路考上来的。
而是,由上任学政钦定。
如此一来,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可不就是徇私舞弊的一种?
提学官对他的考核,定比其他人更加严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隋准说。
既已决定,他回到家里,便又翻出《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准备再完善完善,给杨立世他们苦读去。
杨立世坐在院子里,脊背板正,两只手乖乖地放在膝盖上。
宛如一个小学童。
“说得这样明白了,你还听不懂?”大黑个子沉声问。
杨立世的肩膀,缩瑟了两下。
“我……我就是听不懂啊。”
“哪里听不懂?”贺知章问。
杨立世更加紧张了,喉咙被掐住了似的,小声说道:
“哪里都听不懂……或、或者,你再说一遍?”
贺知章没什么表情,只是说:
“便是七岁孩童,听了这十遍二十遍,也该懂了。”
杨立世心里难受极了。
“好吧,我就是连七岁孩童都不如……哇……”
竟然哭起来了!
贺知章板正严肃的黑面庞,顿时流露出一丝惊慌。
这次他也没打人啊。
咋就哭了?
隋准正好捧着他的考前突击资料出来,看到杨立世抽抽噎噎,贺知章手足无措,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
杨立世立即飞奔过来,躲在隋准身后。
“隋准,给我补课吧,求你了!”
他吸吸鼻子,很可怜的样子:
“我再也不想姓贺的给我补课了,他只会凶我,骂我,瞧不起我……”
贺知章懵了。
自己什么时候凶他了?
又哪有瞧不起他?
若是别人,说两遍不懂,他就该说孺子不可教,挥袖而去了……
隋准被迫成为小夫妻的夹心饼,只觉得头大。
赶紧把资料塞到杨立世手中:
“来来来,这是为你新编的,你快到屋里读去吧。”
杨立世如蒙大赦,赶紧屁颠屁颠地捧进屋了。
那迫不及待热心向学的样子,让贺知章看得又是一阵心塞。
一个黑面凶煞的大个子,别着脸,视线直追着人进屋而去。
竟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我做错什么了?”他问隋准。
隋准眼睛里有些同情。
错就错在你性子太直了,兄弟。
但话不能这么说。
“贺兄,立世兄心思敏感,有些话,你须委婉一些。”隋准劝道。
贺知章纳闷:
“我还不委婉吗?”
他都没有直接骂他,怎么这都记不住,好蠢啊!
他舍不得骂他。
隋准叹气:
“不但要委婉,而且,最好是哄着点。他做得好你要哄,做不好,更要哄。”
“何为哄?”贺知章皱起黑面膛。
这个字,写在纸上他认识。
但真要做,他就觉得,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字?
“你看看我,学着点。”隋准说。
然后,佟秀下了工推门进来,他便热情迎上去。
拉住人家的手,说:
“秀儿,你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