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后下起了细细的小雪,众人便静静地立在渐白的院子里,重逢的喜悦被莫名的愤恨冲淡了。
冰清宫的天冷得发青。
低温带给人的不只是清醒的头脑,还有一丝丝绝望。
目送章华大摇大摆地踏空而去,佟离冷峻的面庞柔和下来,转过身去,对面无表情的邓丞与眼中带泪的童文叹道:“咱两宗在上一代结缘,我与燕宗主同样交情颇深……你们切不可听信那人的谗言,务必要以复兴古今宗为己任。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来讲。”
拍拍邓丞的肩膀,佟离推门走出,揉了揉太阳穴,轻轻皱起了眉头。
她嘴上如是安慰,可另一边却又得承受长老们的压力,实是进退两难。
佟离虽靠世袭晋升宗主之位,身为化神并无太多话语权,常年受到宗里遗老的钳制,虽是不胜其烦,但也无可奈何。
门内剩下的弟子大多沉默离开,李凡在四散人群中看到一道瘦削的灰袍身影,认出师兄的异瞳,松了口气,使劲冲他招手。
尹潇然见到久违的师弟,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拉起身旁微笑的周清如小跑过来,亲热地道:“小师弟,你可算来了。”言语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隐隐感知到李凡突飞猛进的修为,尹潇然对这位神秘的师弟又多了几分佩服,心里既惊讶、又高兴。
而周清如知晓李凡在东海历经一场大战,纵使不解详情,也能猜到他遭遇不少危险,如今看其平安归来,方才放下心来。
本来正牵着李凡手的邱悦不愿打扰他们几人的重聚,悄悄挪步走开,也寻师兄师姐叙旧去了。
一间整洁而昏暗的侧室内,尹潇然带着师弟师妹在林磊的牌位前拜了三拜,领他们回到前厅,摆出一张四方小桌。
李凡望着他闷闷不乐地神色,暗道:“师兄与林长老相识最早,一定很是悲痛。”
他在东海见惯了生离死别,情绪却与尹潇然略有不同。
不知不觉间,李凡的心性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饮着粗糙的茶水,尹潇然拍了拍桌面,直截了当地道:“整日呆在这冰天雪地里,真不痛快!”
李凡见师兄置气,委婉道:“我看那位佟宫主似乎对古今宗颇为友好,却不知真实情况如何。”
周清如回想起近日的所见所闻,皱眉道:“一群趾高气扬的法修,又有什么神气了?”
三言两语过后,李凡便形成了对冰清宫和当下处境的初步印象,摆手笑道:“哈哈,我们有求于人,人家骄横些也是情有可原。”
他转而又问师兄道:“适才佟宫主召集来一众弟子,却是在做何差事?”
尹潇然抽出半寸佩剑,重重地叹道:“帮他们清扫深矿里的妖物……已有不少弟子受了重伤,也无专人医治。”
“噢。”李凡的眼神阴沉下来,心不在焉地扯了些杂七杂八的事项,直入主题道:“师兄,依我拙见,这样寄人篱下,恐怕并非长久之计。”
尹潇然本是浪子个性,对师弟的话再认同不过,可他目光一暗,悠悠叹道:“一走了之倒是轻松,只怕林长老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啊。”
久未吭声的周清如见李凡面色不善,好言劝道:“师弟不必烦恼,古今宗历经风雨,这种程度的曲折算不上大祸。童长老现在每日闭关苦练,待她化神之后,古今宗便重回旧址。”
尹潇然放下茶杯,自信地喝道:“你师兄行将突破元婴,届时再有人胆敢找茬,我便大闹一番,出出心底的恶气。”
二人既已表态,李凡暂时抛开心中的芥蒂,摇头暗道:“有古神宫悬在头顶,人心又散,古今宗怕是回不去喽。等我元婴之后,便同师姐双宿双飞,也顾不了那么多。”
他抿了抿杯沿,接受了现实,不再多言。
小屋里陷入沉默,周清如在桌底踢了踢尹潇然的脚,转过头一脸暧昧地问道:“师弟,不和师兄讲讲你和邱师妹的事吗?他又不好意思问。”
尹潇然愣了一下,与周清如对视一眼,清清嗓子道:“嗯,呃……师弟年少有为,这一点上我这个做师兄的却落后了。”
他虽听说这事,但对此本不感兴趣,可被周清如没来由地一瞪,便下意识地配合了她。
被周清如一提,李凡的嘴角一下子扬了起来,他转了转右手戴着的青龙戒,笑呵呵地道:“应该算是日久生情。”
尹潇然打个哈哈,刚想转移话题,却被周清如暗地里掐住大腿,只好顺着李凡的话道:“挺好的,不过相比日久生情,我更喜欢一见钟情。”
说完,他指着身旁的周清如,吐了吐舌头道:“所以要是第一眼没感觉,那就只好拉倒。”
听尹潇然趁机取笑,周清如撇撇嘴,“呸”了一声道:“自我感觉良好?那几个冰清宫的小丫头被尹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可本姑娘偏偏对你不感兴趣。”
尹潇然扮个鬼脸道:“谢天谢地……”
他还想再讲,可周清如手上的力道狠狠一加,只能吃痛作罢,无奈暗道:“师妹怎的对小师弟的恋爱这么上心?怪哉怪哉!”
忽视了两人并不友好的互动,李凡的心已被尹潇然口中“一见钟情”四个字牵回了初次见到邱悦时的场景。
他追忆往昔,出神地想道:“山灵塔里……啊,我当时好像只注意到师姐的身材。”
念到这儿,李凡不禁汗颜,赶紧将那一双记忆犹新的小腿从脑海中摒弃出去。
长老府上,邓丞为童文擦去泪迹,犹豫片刻,还是出言劝道:“童长老,生死有命,看开一些。”
童文猛然抬头,盯着他黯淡的蓝色瞳孔,一字一句地道:“邓师兄,你连一句师妹都不肯叫了吗?”
迎着邓丞躲闪的眼睛,童文咬了咬唇,飞快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下,低着头道:“邓师兄,咱们还是记名弟子的时候,我便已倾心于你了。现在只剩我们俩……”
面对真假参半的告白,邓丞却没表现出任何感情上的波动,他推开了童文,望着远方的天空,痛心地道:“师妹,师妹……你若想听,我就是叫一万声师妹都可以。可是你,你又何必如此?”
他摸了摸脸颊上湿热的吻痕,茫然地道:“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吻。我也不属于这里,我该回到西部,在沙漠里等死。”
童文带着哭腔叫道:“好,你走,永远也别回来。”
邓丞的目光镇定下来,用冷静地声音道:“童长老,你我皆知,古今宗的复兴只是一句空话罢了。”
听到邓丞恰如平时的语气,童文清楚,她已不能留住这个男人。
直到这时,童文才真切地体会到,活着有时比死了还要痛苦。
就像她一样,不得不背负逝去者的遗愿,忍辱负重,孤身一人,想尽一切办法拖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宗门往前挪步。
这或许是有些自私的想法,或许不是。
“还有,我不晓得你刚才的话是真是假。但我敢保证,我确实曾经爱过你。”童文回头,邓丞已消失不见,他的空间术法依旧犀利。
“曾经爱过你”,当一个人说出这句话,他要么是在挽留,要么是想离开。
邓丞无疑是后者,他已破除了心魔,选择和过去的一切和解。
至于童文能否放下执念、走出阴影,只能听天由命。
另一座简陋的居室里,岳嵩不修边幅地盘坐在房间中央,身后站着一言不发的身外化身。
他紧闭双眼,用细腻的灵力作笔,勾勒着化身的相貌。
一个女子的脸渐渐浮现,正是岳嵩日思夜想的陈芳曦。
他已坐了三天三夜。
彼日一战,尹潇然与众人走散,他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当一个年轻人脱离宗门、步入真实的修真界时,往往要经历残酷的考验。
纵然岳嵩在巨大的压力下把化身术练至小成,可炼丹的修为实在太弱,弱到无法同时保护所有人。
在与童文和邓丞会合之前,他整日担惊受怕、谨小慎微,可还是遭到了毫无理由的暗算。
在那些暴虐无道的恶徒眼里,还有什么比一帮行迹匆匆的落魄剑修更适合当练手的磨刀石?
当第一个同伴在眼前丧命时,岳嵩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他只恨为何没在山灵塔里走火入魔而亡。
这种自我毁灭的心态,却与童文不谋而合。
无人可以倾诉,岳嵩也不想对别人倾诉,他只愿对一个人敞开心扉,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岳嵩多希望陈芳曦就在身旁,不用安慰,只安静地听他说话便好。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为了修行,岳嵩亲手推开了他一生挚爱的女子,他没有资格再去憧憬什么、希冀什么。
这是最好的惩罚。
当岳嵩的心境达到最低谷的那一刻,这具化身便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在岳嵩眼里,它不再是由灵力和术式凝聚成的武器,而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岳嵩希望赋予它思想、给予它外在,最终让它彻底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脱离自己。
完全依靠灵力创造一个具备灵智的生命,这种惊天动地的事,前人想过也做过。
古往今来,人们分享着各种各样的情感,而其中对孤独的逃避与追求,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孤独与否,不在于周围有多少人,而在于身边是否有想见的人。
这并不难,尤其是像岳嵩这样常年钻研化身术的修士;但想真真切切做得完美,看起来却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的心中不断涌现出一个个哲学层面的问题,关乎自身,也关乎这个仅有雏形的“人”。
至于为什么是陈芳曦的样子?岳嵩也不懂。也许当他完成刻画时,渺茫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现在,岳嵩的画笔停在了眼睛上,他还得好好想想,怎样描绘出世界上最漂亮、最动人的眼眸。
全神贯注的岳嵩不知道,另一个类似的生灵已悄然出现在他背后,一动不动地观察第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