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三天靠一次岸。
每到停船的时候,朱小果就会从床褥的夹层里掏出一只又小又厚的帆布包,再从中小心翼翼地数出两张崭新的银票。
李凡在旁边眼巴巴地看:“我也想跟你一起去。”
朱小果拒绝得很果断:“不行,你乖乖在这儿待着,看好船。我买完东西马上回来。”
李凡就等。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除非你像李凡这样,静下心来观察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
遗憾的是,相较于修士五光十色的日常,凡人的生活要平淡得多。
归根到底,没多少人真正清楚自己存在的价值。
所以,百无聊赖的李凡很快打起了哈欠。
当没有主动催动灵力时,修士与凡人在某些方面别无二致。他们也会打哈欠,也会挠痒痒,甚至还会瞌睡。
太阳慢慢飘到了头顶。
朱小果怎么还不回来?
李凡不由皱了皱眉。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停留与见闻,足以让他大致感受这座小岛上彪悍的民风。
又过了一刻钟。
当李凡开始担心时,这一刻钟简直比一整天还要难熬。
过客熙熙攘攘,朱小果依旧不见踪影,李凡彻底慌了神。
李凡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这么心慌。某些情况下,他比刘放还要迟钝,尤其是在面对异性时。
在朱小果的小船上布下两张随心而动的符纸后,李凡匆匆踏过装潢臃肿的城门。
腥味很重,噪音很大,一股罪恶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凡当即后悔放任朱小果单独行动了。他发誓,以后绝不再登此岛半步。
这里比他想象中还乱。
这里或许根本就是东海最乱的地方。
偷窃、猥亵、斗殴、欺诈……明目张胆的卑劣行径无处不在,似乎已成了一种让当地人引以为傲的风俗。
但是,行为的恶永远比不上人性的恶。在这儿,你看不到半点儿善良的曙光,取而代之的是自以为是的大呼小叫和令人作呕的丑恶嘴脸。
李凡这才发现,自从离开青渠村后,自己从未试图了解过凡人的花花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世俗的尔虞我诈远比修真界小小的勾心斗角残酷得多。
这座岛叫什么名字?
“萧乐”,萧乐岛。那两个散发臭气的大字歪歪扭扭地刻在岸边的渖岩上。
愚蠢的字,愚蠢的人。他们活着绝对不如早死。
短暂的震撼后,李凡很快锁定了所有混迹在凡人中没刻意匿息蔽灵的修士。
他的右手久违地碰上了宗师的剑柄。
只消一个简单的念头,这些人便会在出神入化的神风剑法下身首异处。
可李凡能掌控他们的生死,那必然也会存在更强的人有能力掌控李凡的生死。修真界在这一点上再公平不过。
李凡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他只想赶紧找到朱小果。
不等他找,朱小果已出现了,怀里抱着一只包裹。
一群凶神恶煞的混账呼喝着追了上来。
朱小果看到李凡,大叫道:“李凡!跟我跑!”
还来不及问话,李凡就稀里糊涂地加入了朱小果,狼狈地逃窜于鸡飞狗跳的大街小巷。
朱小果身法敏捷,双方距离越拉越大,身后的骂声不绝于耳。她动如脱兔,灵巧地跃过一堵不矮的土墙,目光左右一扫,拉起李凡的手,跳进一方不起眼的仓库里。
“嘘——”她伸指搭在李凡欲张又止的嘴唇上,掩起厚重的大门,推下坚实的木闩。
紧张的追逐告一段落。
漆黑渐染,唯有通风孔射进来的昏光还勉强维持着基本的视野。
微微的喘息声飘进李凡的耳朵,阵阵的热呼气吹在李凡的胸膛。
好景不长,有人砸门。
朱小果下意识抱紧李凡的胳膊,身形轻颤,屏住呼吸。
李凡咽了口唾沫,挑眉不语,任由朱小果的香汗渗透衣襟。
“咚!”
没人愿意白白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那群恶徒竟用蛮力生生破开了反锁的门。
库房里空无一人。
李凡和朱小果先已躲进了一只大煤筐。
情急之下,二人没调整好动作。
这个动作在其他场合也许十分合适,但眼下只会增加李凡的负担。
此时此刻,度秒如年。
不怀好意的脚步声一下下逼近。
朱小果从靴筒抽出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
李凡还在努力压制紊乱的心神。
“妈的,谁敢砸我的门?”一声大骂救了搜查者的性命,随即便是另一场恶劣的血拼。
大门重新关上,李凡终于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道:“小……船长,你先下来。”
“等一下。”朱小果小声道:“我腿麻了。”
她的声音因羞涩而变得极其微弱,李凡没听清,疑惑道:“什么?”
朱小果嗔怒:“什么什么?坐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来试试我这个姿势!”
她莫名其妙地撒了谎。这个姿势除了有点儿奇怪外,非但不会让人腿麻,而且非常舒服。
幸好现在尚且是一片黑暗,否则朱小果讲话时那比红苹果还红的脸蛋便一览无遗了。
李凡不知道朱小果的姿势。
他只有一些感觉。
他的肩膀感觉到两条勾起来的腿。
他的大腿上侧能感觉到一双无处安放的小巴掌。
至于他的手呢?手毕竟是一个人最灵活的器官,理应能感觉到更多。
李凡只希望指尖戳到的软绵绵的物事不是别的,而是朱小果怀中的布包。
其实,听了朱小果的又气又羞的责怪,李凡本想用灵力强化视觉、一探究竟。可他思来想去,又隐隐觉得不妥,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
如此下去,李凡早晚要出丑。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道:“你不方便的话,我背你出去。”
朱小果低声道:“嗯。”
“冒犯了。”
李凡飞快地摸了摸,大致吃准部位,横抱起朱小果,跳出匿身的大藤筐,把她轻轻放在地上。
“现在怎么办?”李凡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的手感,忧心忡忡地询问。
朱小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再等等吧。”
李凡道:“太黑了,用不用我点个火?”
朱小果咳嗽两声,扇了扇周围扬起的粉尘,语气急了些:“你想死?”
李凡道:“我不想死。”
朱小果道:“不想死就别点火。”
李凡道:“哦。”他也学过物理,学过爆炸的原理。
他又问:“等多久?”
朱小果才想起来另一件事:“唉,我只怕他们还没走。可这样等下去,只怕船要丢了。”
李凡好像胸有成竹:“船不会丢的。你先说说,到底怎么惹上了那帮人?”
朱小果不屑一顾道:“他们不是人,是畜生。说好的价钱又临时变卦,还张牙舞爪地吓唬人,真当我吃这一套!”
李凡阅历何其丰富,轻而易举地察觉到朱小果声调中的后怕。他抱起肩来,严肃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座岛么?”
“没。”
李凡生气了:“那城里乱成什么鬼样子了!你不赶快回来,还敢惹是生非,万一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
朱小果硬着头皮道:“我会武功,怕他作甚?”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行走江湖的船女,多多少少要会一点武功的。”
李凡摇头道:“你就是瞎逞强。我且问你,倘若有修士找你的麻烦,再强的武功又有什么用?”
朱小果叹道:“修士?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个修士……再说了,修士貌似对凡人也不感兴趣,干嘛要无故找我的麻烦?”
李凡想了想道:“他们要是想占你便宜呢?修士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动邪心。”
朱小果惆怅地道:“人家可是上天入地的修士呀,哪里会稀罕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凡女呢?”
李凡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这可不一定,说不定偏偏就有人看上你了。”
朱小果抹了一把脸:“那我只好放弃抵抗,任其摆布了。”
李凡瞪大了眼睛:“不成,不成!”
朱小果反客为主,狡黠地笑道:“哼哼,难道你舍不得我吗?”
李凡不知作何回答,只好道:“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朱小果撇嘴道:“切,天底下哪有船客反过来保护船长的道理?再说了,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别说保护我了,先保护好自己吧。”
李凡不作声了。
朱小果逞过口舌之利,又念及李凡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心里胡思乱想一番,脸上发烫。
她不自然地揉揉耳根,另起话头道:“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再不走,朱小果保不准会讲出什么昏头话。
李凡挡在朱小果身前,慢悠悠地推开门来。
他推门的手很稳。
仓库外只剩下几滩被日光晒干了的红色。
李凡默运功力,起风吹去血气,领着朱小果蹑手蹑脚地钻进一处小胡同,终于安下心来。
朱小果全无大难不死的兴奋,反倒是盯着李凡的脸,使劲憋笑。
李凡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咱俩半斤八两。”
朱小果指示李凡:“你去找点儿洗脸的水。”
李凡一脸懒得动弹的表情:“你呢?”
朱小果扬起头道:“我这副模样,你要我去找水?”
李凡道:“我不也一样?”
朱小果叉腰道:“你不一样,你是男人。”
李凡懒洋洋地翘了个兰花指:“谁说的,那可未必。”
然后他就被一脚踢了出去。
李凡拍拍屁股,四下一看,拾起一只废弃的旧木盆,催动灵藤。
朱小果好奇:“这水真干净。”
她也不问李凡从哪儿搞来的清水,先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
李凡在旁边看,看她晶莹的大眼睛,看她可爱的大花脸。
盆里的水飞溅开,落入李凡的心底,点出阵阵不平凡的涟漪。
李凡心头一紧。
他很痛苦。
他怕受伤。
他更怕自己的患得患失再伤害第二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儿。
纵使心中藏着千言万语,李凡最后只问了一句话。
“你买了什么?”
“冻肉,硬干粮……煮煮就能吃。”
“呃,有没有馒头?”
“没有馒头,馒头放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