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当前,小皇帝泪眼涟涟,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木盒。
看来这盒子他经常摩挲,四角都有包浆了。
他哽咽无言
刘时敏体贴的将盒子递给了诸位名医
“劳烦诸位先生,验一验这红丸的残片”
红丸?残片!
全场哑然。
那盒子打开,果然是几小块红色药丸的碎片。
几位名医躬礼后退,下去检验了。
为什么皇帝有红丸残片?赵南星很不理解,那谁,不是说死无对证吗.......
“此红丸何来,陛下不可戏言……”
“哐当!”一声巨响
皇帝暴怒!竟将龙案上的镇纸砸在了地上。
他双眼染红,泪光涟涟,叉手指着赵南星。
“老匹夫~!辱朕过甚……”
“吾父生死,岂能作假?!”
胸口剧烈起伏,校哥儿说不出话了
他指向韩爌和孙如游。
老孙头看了一眼韩爌,说道:
“大行皇帝驾崩前,陛下日日伺疾,连同红丸,亦是陛下亲手喂服”
韩爌点头
“当日陛下劝谏大行皇帝,不可服用红丸,大行皇帝不听,陛下这才亲手铰碎红丸,予以服用,想来陛下私下留了一两块”
校哥儿缓过气来了,他扫视全场。
“若红丸有毒,不单诸位顾命大臣有渎职之嫌,朕这皇长子,亦罪责难逃。诸位贤良若要弹劾,不妨连同朕,一同弹劾罢免了吧!”
“嘘~~”无数人同时深吸了一口冷气。
这木头一样的皇帝,竟如此刚烈?!把自己也卷进去,是为了保老臣?
回头一看,顾命大臣们都已经全部跪下了。有些年纪大的,都已经在抹眼泪了,比如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孙尚书。
新首辅也跪下了。新阁老们也跪下了。满朝文武,一个接一个全跪下了。
整个大朝会,只有一个坐的人,他双眼朝天,迎风流泪。
这奇怪的名场面,并未持续多久。名医们的回复很快来了。
“此红丸,由葵水、陈露、乌梅、红铅、秋石、人乳、辰砂炮制而成,服之有醒神、益气、强肾、助阳之效;亦有燥热、致幻之患,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臣等查验过医案,大行皇帝……”
父皇本就体弱,性格又一直压抑着。导致人菜瘾大,玩不转郑老太妃送来的美女群,掏空积蓄,虚火攻心。太监崔文升乱开泻药,一剂猛药,别说虚火,小命都快泄没了。然后,父皇又寄希望于李可灼的壮阳药,如此反复,把自己折腾死了。
这事前后并不复杂,校哥儿不信没人看懂。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
父皇不正是你们梦寐以求的,最好糊弄的皇帝吗?
人心不足啊!
“既已查清,诸位看着办吧,散朝”
他擦干眼泪,丢下一句话,走了。
-----------------
西苑御书房,校哥儿面色铁青,骆思恭神色严峻
“李可灼真是畏罪悬梁?”
“不。是被闷死后,再挂上去伪装悬梁的,手法很高明,老练的仵作,都查不出来”
“东林号称正人君子,怎会做这等事?”
“东林人多且杂,各有盘算。此事应是个别人暗中所为,算不得东林头上。”
“那夜访方首辅的士人,身份也已完全查明”
“此人名叫汪文言,徽州人。原名汪守泰,本是牢狱中的一名小吏,惯会察言观色、又会寻章摘句,巧舌如簧,计谋百出,常为人上下奔走,打点沟通。慢慢有了仗义疏财的名声,交游广阔。”
“七年前,此人犯下了监守自盗的案子,东林人于玉立荐他入京投奔个僧人,他却未住在那僧庙里,而是改了名字,依旧四处交游,为人出谋划策,牵线搭桥。汪文言捐了个监生功名,混入了太学,听闻王安公公颇好文墨,此人用心结交,被王公公引为心腹门客,亦受刘一燝、韩爌诸位名士信重,视为东林中人。”
“原是个宋押司一般的人物啊”
“原是宋押司,后来却成了吴学究。万历末年,齐、楚、浙、昆诸人与东林相争,正是汪文言建策,叫东林挑破合纵,个个击破,这才成了东林气候。大行皇帝登基前后,此人内外奔走,往来游说。及陛下登基后,此人又往南而去,去迎那叶向高、赵南星去了。赵南星回朝,数百士子城门立雪,随后东林又建了首善书院,诸多动作,全是此人筹划。东林人皆言,汪文言有布衣卿相之才”
“东林这帮人一向以正人自居,却听从一个逃罪小吏指手画脚?”
“东林原本松散,正是有这罪吏谋划,勾连纵横,声势日壮。而今刘一燝等人,正要向陛下举荐此人,入职中枢”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校哥儿本想嘲讽两句,想到后世各种郑智掮客、风水大师、气功大师,不也把高观明星玩弄于股掌吗?国人天生就有这种基因。
“既然如此……”
校哥儿拉过骆思恭,悄悄的耳语了几句。
骆思恭点点头,郑重的施了一个大礼。
“此事完结,还望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校哥儿呵呵一笑
“难道,朕要将这锦衣卫都指挥使,传给骆养性佥事吗?”
“忠心为国者,必有善终。骆公,还是不信朕。”
“朕与骆公以一年为约,若明年此时,骆公依然心有退意,朕必放你父子衣锦还乡,如何?”
送走骆思恭,校哥儿只觉得精疲力竭,感谢身体被抽空。
趴在桌上,他直接睡着了。
朦朦胧胧之间,听到了外面锣鼓大响。
“辽东捷报!辽东捷报,沈阳击溃来犯建奴……”
-----------------
据说血肉浇灌过的土地,来年长出的庄稼,特别的强壮。
那血肉浇灌过的城市呢?
阳光晒在沈阳城,新的一天来临了。
城墙斑驳,露出里面的砖体,还有芦苇丛一样,尚未清除的箭支。地面也好不到哪去,到处都是硝烟燃烧后的黑印,还有凝结成黑褐色的某种液体。
人们忙碌而的收拾打扫着,都披着麻、戴着孝。没有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人失声痛哭。咬紧牙关,无所畏惧,成为这座城市此刻的统一表情。
沈阳中卫指挥所,三个文官在统计战功战损。
毕懋良目光平和,洪承畴神色冷峻,毕自肃落寞悲戚。
“杀敌约四万,其中蒙鞑约有七八千、真奴超一万,各族辅兵两万。阵斩敌大将佟佳·扈尔汉,安费扬古,奴酋女婿何和礼三人,其余大小将校无数,清点首级约一万五,其中蒙鞑、真奴各五千。俘虏汉军包衣一万人。”
“我军战死三万人,重伤一万五,轻伤无数。”
“以身殉国之大将有,奉集堡总兵李秉诚、甘肃援辽总兵祁秉忠、虎皮驿总兵朱万良、四川援辽副总兵董仲揆、副将秦邦翰、副总兵刘怔、副总兵罗一贯”
“重伤大将有,原沈阳总兵贺世贤、副总兵麻承宗、援辽总兵梁仲善、副总兵梁宗业、镇武总兵刘渠……”
战争并未结束。
两百里之外,距离赫图阿拉城不远,一座巨大的村寨。尸横遍野,欢天喜地。
村寨,女真话叫牛录,牛录主人是努尔哈赤的二儿子代善,代善带着麾下精壮出征,牛录里留下的女真人以老弱为主。
他们的人头,而今都插在一根根木杆上。高过车轮的男子,全杀,这是蛮族通行的规矩。明军用这种规矩回礼,因为被后金攻破的明人村镇,遭遇比这个惨多了。
动手的却不是明军,而是牛录里的汉奴。这些人要么缺了只耳朵、要么少了几根手指,要么脸上有烙印、要么脖子里带着项圈。他们是明军从地窖里、牲口圈里找出来的,个个面黄肌瘦、衣不遮体。
和辽东许多军将一样,毛文龙和建奴做过生意,但自从这些国土沦陷后,他没再来过,并不知道这些汉奴,过得这么惨。
建奴们当上奴隶主没多少年,管理经验简单粗暴,并不珍惜这些人形牲口,反正弄死了,再去抓一批就是了,辽东不缺汉人。
“毛参将,有点麻烦”
阵前领命,毛文龙被升为参将。
“嗯…….?”
毛文龙用手指抠着脸上的伤疤,对麻烦这两个字毫无反应。
“兄弟们憋不住,弄了建奴的娘们”
“嗯,你们真下的了嘴,老毛佩服”
想到建奴入侵后的村庄,那些女子生前甚至死后遭受的凌辱。这点报复,不算事。
“弄错了一个”
“嗯”
“那娘们有几分姿色,一身建奴打扮,又不肯开口,谁知她是汉人啊?”
“然后”
“她说好不容易斗倒了蒙古女人,正等着主子扶正,说兄弟们污了她清白,误了她前程”
“什么???”
“还写了一首诗”
“什么诗?”
“反正咿咿呀呀的兄弟们听不懂”
“这种女人,脑子有坑。咱们明日就走,要走要留,随她便”
报信的张盘走后,毛文龙转身看着一人。那人做毛文龙的亲随卫士打扮,竟是那悬赏招募的锦衣卫百户。
“高百户认为可有不妥”
“这种事,锦衣卫不管。咱们只管跟着毛将军熟悉敌后。”
这是辽东新规矩,无论文臣、太监、厂卫,均可监军,均不可干涉主帅军令,除非他要谋反。
毛文龙当夜就走了,因为傍晚的天空中出现了海东青的影子。
幸好后金人的牛马充足,这支越来越庞大的队伍,得以快速脱险。老规矩,能拿走的拿走,不能的烧掉。
连夜翻山越岭,天亮前,还是叫人堵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