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翱翔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之上,眼神俾睨,身姿傲娇。
这只扁毛畜生的脚下,一大片沃土连绵无边,直达天际。那天际线的东边是长白山脉,北边是小兴安岭,西边是大兴安岭。而看不到的南边,是隔着河流与堡垒的明人地界。这片肥沃的黑土地命运多舛,时而是勤劳边民们锄头下的沃土良田,时而是游牧民族的肥沃牧场,但大部分时间,它都属于半蛮荒。
此刻,这肥沃的松嫩平原又苏醒了。那些曾经耕作过的痕迹又被利用了起来,田埂过道被清晰整理,纵横交错的浇灌河道也被清淤贯通。大地被划分为一块块方格子,格子里高高低低的种植着不同的作物,都在疯狂滋长着。在这些方格子之中,一座座农庄拔地而起。
若是校哥儿在此,会惊奇的发现,有很多作物,正是他大力推广的泰西新种。
海东青对此不屑一顾,这些都是主人的领土,蝼蚁一样忙碌的都是各地抓来的农奴。他们软弱如羊,只会终日不停地刨土,永远无法像它一样,停留在主人的肩膀上,享受美味的肉条肉干。
只有那一座十来丈高的古塔,落在它的眼中还算舒服。
这古塔始已有六七百年历史,通体为砖石所筑,实心,密檐式,有八角十三层,壮丽古朴,正是前金朝故都黄龙府的地标,而今它又被修缮一新,成为新的大金朝、新的黄龙府的象征。
这座新黄龙府,正是那些软弱如羊的人们手中修缮重建的,在无法下地的冬月,他们也未曾停歇,空着肚子,穿着褴褛的薄衣,艰难搬动着一块块砖石。
一寸墙砖一寸血。这城池不大,但每块砖石下,似乎都埋藏着白骨冤魂。
城池四面建有八座菱堡,与沈阳城外的一模一样,而城池的布局规划,模仿的却是辽阳,那座老努梦中的城市。
松嫩平原的大部分,曾经是科尔沁人的牧场。但在这座新城建立起来之后,科尔沁人彻底跪服了。造城对蒙古人来说是件难以想象的事,要知道林丹汗建起一平方公里的白城,就被视为了神迹。而后金人用不到一年时间,就筑造了这二十几倍大的都城。这意味着他们的“管理技术”,已经追上汉人了。
黄龙府东西中轴线的北面,是一座小小的宫殿,这就是大金朝天命汗努尔哈赤的皇宫了。宫殿群坐北朝南,也是明人讲究的学问,只是这皇宫比紫禁城小多了,而且很多木头牌匾的漆色杂乱,涂写着鬼画符一样的蝌蚪文字,这也是后金朝的特色,他们的文字模仿自蒙文,还比较粗糙,还没经过一堆汉人学士的美化修饰。
海东青不必识字,大大咧咧的飞进了这小宫殿的前殿,这是天命汗“御门听政”的所在,虽也戒备森严,但对它却毫不设防。
它不作停留,直接飞进殿内。飞到那高高皇座的椅背上,斜着头,“啾啾”叫了两声。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轻轻拨弄海东青的坚喙,随手解下了它脚下的竹管,拿出里面的纸卷。
一个手带皮套的鹰奴匆匆而来,用肉条引走了海东青。
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展开纸条,冷冷的哼了一声,声音带着金属的冷酷质感。
“你们,继续”
时值夏日,努尔哈赤裸露着光溜溜的脑袋,裸露着花白的鼠尾小辫,没有人敢觉得他滑稽,这张脸依然有着冬日的冰冷杀意。
“明人小皇帝推行的新粮,确有独到之处。比如那红薯,野地里都能生长茂盛,藤蔓和叶子都可以吃,养活了不少汉奴、朝奴。若是秋收产量也真有报纸上说的那么多,今冬我大金就不会太过缺粮了”
“范文程,你很好!”
“皆是大汗雄才伟略,奴才不敢居功”
范文程撅着屁股退下了,接下来是瓮声瓮气的莽古尔泰
“阿玛,北边又有几支索伦人南迁来了,估摸着有七八千人,待我领兵前去,都招揽过来”
“老规矩,不听话的头人都杀了,余下部族都编入八旗”
“北地寒苦,索伦人都是不怕死的好兵”
努尔哈赤点点头,转向代善。这些时日又有留言飞起,说代善仍和努尔哈赤最宠爱的福晋阿巴亥有一腿,搞得代善夹紧尾巴,对自己的阿玛更加恭敬了。
“朝鲜如何”
“明人在义州等地大肆圈地,建立农庄,收留朝鲜逃人,朝鲜两班贵族敢怒不敢言”
“明人还会从山东移民十万人充实义州,怕是来了,就不走了”
代善一愣,这消息,他怎么不知道?
努尔哈赤扬了扬手上的纸条,声音冷漠
“那徐鸿儒是个废物,不到一个月,就叫小皇帝收拾完了,那些跟着造反的,都被发配义州”
“有这十万人,今后朝鲜,更不好打了”
“小皇帝必有吞并朝鲜之心,西人党必定开门揖盗,朝鲜王李珲和北人党却不会让出利益。李永芳,叫姜弘立那边挑一些人,回去联络李珲和北人党。”
“嗻!”
“代善,往北边找找路,去朝鲜,未必要经过义州”
“嗻!”
“明人堵住我东边,西边,镇沙城又打不下。黄台吉,你怎么说”
努尔哈赤冰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八儿子。这儿子原也是雄姿英发,如今越来越胖,越来越不像个蛮族武将了。这厮老和明人降臣混在一起,做事越来越像大明文人,虚伪阴险,让他很不喜欢。虽然努尔哈赤自己也是个阴暗的人,喜欢的偏是英俊阳光的幼子多铎。
所以大肆传扬代善私通多铎母亲阿巴亥的,就是你黄台吉吧,一箭不止双雕,真是好算计!
黄台吉一脸惶恐,回答很老实
“明人在镇沙城以南百里,又建了一座平沙城,大肆招揽蒙古人,尤其是喀喇沁人”
“嗯,所以现在,你连喀喇沁人都招揽不来了?”
“儿臣一直在仿制明人的燧发枪,就是造不出合适的机簧,这些时日,用镇沙城缴获的明将盔甲融化锻打,造出了新的机簧,虽比不上明人的,也差不太远”
“哦?”
“儿臣请命,扩建乌真超哈步军,用火枪作战”
“你想把枪交给汉奴,然后和明人比谁的步兵更多?谁的火枪更锋利?谁能造更多枪炮?”
“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冰冷,令人不寒而栗。但黄台吉却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大金人少,若能收拢更多汉人为我所用,未必不能如当年的金、辽和蒙元”
努尔哈赤不笑了,沉默了一下。
“那就好好想想,金、辽、蒙元的江山是怎么打下来的”
“我说过,伐明如伐木。参天大木,岂能一斧骤折?要慢慢刀削斧劈,去其枝叶、伤其根脉、层层削弱,待他渐至微细,一斧能折!”
“原先,大明确实一直在变弱。但换了小皇帝登基,重用熊延弼,我取辽沈,竟不能胜;我劫朝鲜,功败垂成。还断了晋商输送粮草军械之路,将我大金困于一隅。若非我广开农庄,迁都黄龙府,这个冬天,又不知要饿死多少。”
“原先,大明有西南之乱,若能打起来,如同西夏可以牵制宋朝百年。不想几个月,西南就平定了。而山东呢,还未乱起,就已平定。任你们处处点火,小皇帝一扑就灭。没伤到大明根本,反因他推新粮、起农庄、改军制、造火枪,把大明这棵树,养得更粗壮了”
“你们说说,大明小皇帝,是个怎样的人”
“阿玛,那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怯弱小儿。登基前终日躲于妇人怀中,哭哭啼啼.......”
“呵呵”
莽古尔泰,一个字,莽。
“若小皇帝想再来一场萨尔浒,我大金挡不挡得住?”
“但这怯弱小儿,一点都不急,只顾收拢权柄,壮大国力。只怕此消彼长,我大金反被他层层削弱,最终一斧而折”
“阿玛,不是还有林丹汗吗?”
“往年蒙人打草谷,明人遮遮掩掩,不敢怎样。这次却火速出兵,反抢了后套,林丹汗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说这小儿怯弱还是林丹汗怯弱?”
“李永芳,你怎么说,如何不叫小皇帝如意,叫明人这大树再次粗壮?”
李永芳纠结了一下,还是坦白了
“小皇帝清理过宫廷,而今不仅人混不进去,打探个消息,都打探不出来了”
“范文程,你怎么说?”
“禀大汉,李额驸的粘杆局,先前就做得很好:从明人内部,宣扬小皇帝乃是第二个正德皇帝,叫他君臣离心;外部挑动蒙人攻明,我大金可以渔翁得利。”
努尔哈赤不语,手指节轻轻敲击着龙椅。整个大殿里回荡着“笃笃”的敲击声,此时无人敢打扰大汗思考。
“若假手他人,伤及大明,林丹汗或是最后希望了,李永芳,你的人,去加把火,叫他别墨迹,赶紧打”
“嗻!”
“今后,凡我八旗中数得上名号的,家中正妻都必须娶蒙古女人,加大联婚,务必做到满蒙一家。若林丹汗不行,我大金替他统一蒙古,替他南下征伐。明人长于火枪步战,而我大金,还得马上得天下。就不信他整个九边都是精兵强将,枪利炮坚”
“嗻!”
“草原上那些黄教的活佛,都去结交一些,日后必有大用”
“嗻!”
“黄台吉,你要扩大乌真超哈步兵,那就去扩。你要结交汉人文士,那就结交。但务必要找到李永芳、范文程、宁完我这种有真才实学又忠心耿耿的,那些酸儒大都嘴上厉害,做事却不行”
“嗻!”
“不是说我大金人少吗?那就把人都用起来。传我旨意,封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为贝勒,你们不行,就让你们兄弟来帮帮你们”
众人大吃一惊,但努尔哈赤狭长的双眼扫视了一遍,殿内无人敢言。
阿敏欣喜,莽古尔泰无所谓,低着头的黄台吉悄悄与代善对视了一眼,眼神都很复杂。
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弟弟舒尔哈齐的第六子,阿敏的弟弟,从小养在努尔哈赤身边,视为己出,今年二十三。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却都是阿巴亥的儿子,分别为十七岁、十岁、八岁。
后金有八旗,下一步,会不会四大贝勒变成八大贝勒,然后各管一旗?那么阿巴亥的儿子就掌握了小半的力量了。尤其是多铎,才八岁就封贝勒,阿玛你到底想干什么?要不要做得这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