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朝堂反而十分清净,几无大事发生。因为吏、户、礼、兵、部、工,六部都在做事的人手里,内阁又有史继偕与叶向高奇异的平衡着,校哥儿做回了甩手掌柜、盖章天子。
更美妙的是,经筵与日讲课也变得断断续续,因为帝师都被他派出去了。
宫中已无从探听消息,所以有外臣揣测,小皇帝刚收了个未册封的妃子,应该在忙着当大人的事。其实,在李清平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下,校哥儿回归了清心寡欲的日子。而且,他真的忙得不可开交,躲在工坊里研究着农、工、商培训营和西苑校尉营的教材,像一只在幕后专心织网的大蜘蛛。穿越以来,他第一次可以安安静静的,猥琐发育着。
这平静很快被归来的王体乾打破。老王真能来事,也就出去几天?就不能学学人家魏忠贤?
报告他看过了,毛文龙有心悔改,将部队全交出来重新编整,却没交上走私船,反而申请要了更多军舰。他的意思,老毛武力有限,和曹变蛟、满贵这种比,出不了头。不如剑走偏锋,专注于研习水战,他是江浙长大的,水性还不差。按袁可立的意思,让他镇守镇江,负责辽东半岛一圈的水师,作为沈有容的副手。校哥儿同意了,但义州陆战也需要一名大将,那必然是满桂了,正好把俘虏的一干蒙丁交给他,顺路管管济州岛的马政。只是满桂更是个粗人,在后金侧后方的这一大片,还需要军、民、政、外交一体统筹、具备战略能力的大臣坐镇。毕竟袁可立驻地登莱,离得太远,他还有发展水师、海上护卫京师的重任。
袁可立觉得,沈阳之战的洪承畴,很不错,辽东有毕自肃辅佐熊延弼,够了。校哥儿顺水推舟,记得历史上,洪老师挺狠的,号称洪剃头。只要配一组卫士,确保他不被后金人俘虏,就让他安心去帮建奴剃头吧。正三品辽左经略使,驻义州统筹,协管毛、满二将,吏部尚书换成孙如游之后,各种人事调度,会来得很快。
深呼吸,批阅完这批文书之后,让多余从人退下。校哥儿整理情绪,准备发火。他的管理习惯是,当众表扬,私下教育。
“老王你出息了哈,刚出门一次,就会打着朕的旗号,强索民女了?就不顾及一下朕的名声?难道你眼中,朕是那样的人吗?”
噗通!王体乾立马就跪下了,汗珠渗了出来,就不该听那兔崽子的话!但此时,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陛下,奴婢见此女可怜,不该被父亲送入火坑啊!”
校哥儿又好气又好笑
“你怎知是火坑,怎知人不情愿!再说了,抢了人家小妾,毛文龙会怎么想?把游击将军的女儿当奴婢,沈世魁又怎想?!”
“嫁为小妾,那女孩儿是不情愿的。送入宫中,沈将军却是非常情愿的”
“还辩解?!”
王体乾哆哆嗦嗦的递上了一叠文字,笔法娟秀,有诗文、有算术。
“多聪慧的孩子啊,奴婢想着能和平儿她们一样,帮得上忙”
“人呢?”
“就候在门外”
“见一见!”
一个纤弱的身影款款而至,一进门见到跪在地上的王体乾,就急急跪了下去,行三跪九叩大礼。
“民女叩见陛下,求陛下谅解王公公,都是民女不好,苦苦央求王公公带我入宫”
那人抬起头,小脸儿尖尖,挂着泪滴,一双明眸,如雾锁秋水,满是哀愁。
校哥儿心头一震,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张小脸儿.......真是祸害啊!
“你真是自愿入宫”
“能脱离藩篱,民女自是甘愿的”
那红润的唇儿咬着洁白的牙,仿佛说什么话,男人都会信。
校哥儿稍稍宕机了一下,轻叹了一口气。
“海棠!带这位姑娘.....你叫?”
“民女明珠”
海棠匆匆而至,只看了那楚楚可怜的人儿一眼,就双眸一缩,如临大敌。
“海棠,带明珠去平儿那,跟平儿学一学如何做事”
两个妖精结伴去了。校哥儿依然盯着地上的王体乾。
“起来吧,待朕细细了解,再看怎么处置你,这种事,可不敢有下次了”
可吓死老王了,当然没下次了,下次还能遇见这种绝色?
“你那小徒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启禀陛下,他原是疍民,被人认出,怕泄露了身份”
疍民,可以算是大明治下最可怜的一群人了,算是贱籍中的贱籍,比军户、匠户还要惨。军户、匠户还能通过科考鲤跃龙门,成为士籍,比如张居正和孙传庭就是军户。而疍民连踏上陆地的权利都没有,永远生活在水上,死后也只能魂归大海。这一切的原因,只因他们一部分是原有反抗朱元璋的陈友谅、张士诚麾下的水军,还有一部分本就是世代生活在海上,不怎么和陆地打交道的非顺民。
他们被锁死在水上,没有出路。历史对他们的记载非常的少,看来他们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默默忍受着命运的不公。
校哥儿再次见到了那个小太监,但已经不复唇红齿白的摸样了。去了粉黛妆饰,他原是个皮肤黝黑、头顶着怪异锥形发髻的渔家少年。
“奴婢林金发,叩见陛下!”
这是他的原名,据他招供,他家原是广东的疍民,因不堪忍受命运,他跟着他的四叔,逃上了岸,一路向北,寻找生计,却在中途走散了。他的四叔,伪装成陆民身份,去商船应聘当了个水手,而他一路乞讨,听人指点,到了京城无名白聚居的寺庙,凭着天生察言观色的本事,取得了些老太监的信任,被选入宫。
“暗衣卫说,你曾在靴中藏着匕首,想要杀人灭口,后来,为何没下手?”
“奴婢被猪油蒙了心,才有那种畜生不如的念头。我四叔带我上岸,一路照顾我,我怎能下得了手?”
“若你真下了手,朕都懒得见你,直接杖死了算。朕问你,为何要逃籍上岸?疍民的日子,真有那么不堪?”
“陛下!”
林金发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磕得地上的金砖嘭嘭作响,抬起头来,已泪流满面
“陛下对西南人言,汉家人、尼家人、土家人都是一家人,当一体视之;陛下也没把我们这些身体残缺的,当做卑贱之人。可陛下,为何不能把疍家人,也视为大明子民,视为一家人呢?”
“陛下问奴婢为何要逃?为何要逃?”
他忍不住眼泪狂飙,又哭又笑
“我父亲终日打渔,风里来雨里去,捕获再多,也只能贱价卖给陆民渔头,为何?我们不能上岸。我母亲体弱多病,却等不到医师愿意登船;走投无路,我兄长跟人去当了海盗,备受欺凌,做着船上最苦最累的活,干仗还要顶在前面做冲头。银两没挣到,却白白被人砍去了一只手”
“为救家人,我姐姐只得当卖身的船娘,可陆民嫌她身上腥臭,只能服侍那些凶恶的酒鬼、龌龊的老头.......后来那个渔霸欺辱了她,不给钱不说,还拳打脚踢......”
“那年我十三岁,实在看不过,就捅了那渔霸两刀。”
“父亲和我说,跑吧发仔,跑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一辈子都别做疍民了,下辈子也别做疍民了.......父亲,已被那渔霸打死了,但愿他早日投胎,别再做个疍民了”
他嚎啕大哭
“陛下啊!疍民有再大的罪过,也被罚了两百多年了.......何时是个头啊?”
这一字一句,都落在校哥儿心上。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轻动,毕竟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一个族群身上,就是苦难命运的一座大山。
他轻轻扶起了林金发
“朕登基不到一年,很多祖制,一时也改不了”
“但是,林金发,你冒籍入宫,本是杀头死罪,朕可以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带上你四叔,去寻找各地的疍民,告诉他们,有个立功翻身的机会。若有人愿加入朕的水师,为大明征战立功,全家都能转为皇庄民户,朕给你们土地,给你们农具渔具。今后,出海耕地均可自主,与陆民无异”
想了又想,校哥儿补充
“疍民都在南方,王体乾,西厂派一队人,由林金发统领,去寻袁可立,分一部分船队、船厂到南方,建立南方水师,地点,就定在........舟山”
“林金发,你让各地的疍民,都到舟山来,那里有的是岛屿,先借做土地”
“还有,让西厂人马陪你回乡一趟,若你所说属实,那渔霸,你们看着处理吧,朕的人,不是谁能都欺负的”
林金发当然听懂了这些话里的含义。此时,他已哽咽,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个劲的磕头,磕得金砖又是嘭嘭作响。
“别磕了,磕坏了这砖头,朕从你俸禄里扣”
这话让林金发破涕为笑,福至心灵,他突然问了一句
“陛下,这天下疍民有百万之多,大明可需要这么多的水师”
校哥儿呵呵一笑,指着指墙上改良版的《坤舆万国图》,随手画了个大圈。
“三宝太监的故事你们都听过,朕,要这一片海,重新都属于大明!”
林金发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想了想,好像,又理所当然。一时间,豪情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