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拜地祭祖一套全做完,天色都已经麻黑。设在随园万山阁的宴厅里已经点起了火石灯,整个宴厅都被照得亮堂堂的,没有留一点暗处。
皇家婚宴与普通人家的婚宴差不多,也是主家亲家圆桌一桌,称作共桌,宾客长桌数席,称作共席,又叫共喜。不同之处嘛……皇家的宾客只有绯袍官员及其家眷,一排长桌满当当的坐了两溜。
慧玉入宴时,看见她的父亲子阳茂已是喝得脸蛋通红、满面春光,但身旁还源源不断的有跑来想要敬酒的官员。
共桌那一圈的座位都还空着。太后和玄曦皇帝未露面,他们两个小辈自然也不能随便入座。
慧玉站在卞沧临身侧,身上的喜服已经换成朝袍,随着侍官一声高呼:恭贺太子、太子妃殿下新婚!众官立马伏地行礼……只除了已有醉态的子阳茂。
“太子……”他踩着软步过来,将酒杯递到卞沧临嘴边:“女婿……”
卞沧临接过杯子,没有说话,但面色冷冽。
“早说了,咱们……总会成一家人的。”子阳茂有点没完没了,甚至在卞沧临肩上重重的拍了几下。
“哦?……”卞沧临转着手里的酒杯,轻笑:“本太子倒是觉着……侯爷说得不对!咱们不是‘会成为一家人’,而应本就是一家人!孟章之地孟章人,本就是一家,不是吗?”
子阳茂看着他,呵呵呵的也跟着笑起来:“对对对!本就是一家、本就是一家!”
两人表里不一、阴阳怪气的寒暄着,吓坏了还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众官员。
慧玉皱起眉,来回打量自己的父亲和新婚丈夫,心底隐隐生出不安。
“人都齐了,怎的还没入座?”老太后由云裳搀着,笑盈盈的落了座。
“皇祖母。”卞沧临收起冷脸,低头行了见礼。
“皇祖母见安!”慧玉也赶紧跪下行拜礼。
“参见太后。”子阳茂也似乎一下醒了酒,俯身跪地。
“参见太后。”其余人则继续伏在地上,等着指令。
“起来吧,都起来。这喜宴也是家宴,各位不必拘着。”老太后说完,便招呼慧玉过去,“丫头,过来,挨着皇祖母坐。”
“这……”慧玉偷看了眼卞沧临,有些不知所措。
按规矩,她得坐在卞沧临的左侧。可老太后却要让她坐在卞沧临该坐的位置……
卞沧临许是没察觉她的为难,竟然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向圆桌的右侧寻了一处坐下。
没看见吧……慧玉自我安慰到。然后听话的坐到了老太后的左侧,与卞沧临正好对着。
待子阳茂和他带来的一位姨娘都入了座,老太后立马吩咐道:“开宴吧。”
席上居然不见玄曦皇帝……子阳茂和众官都疑惑的看向卞沧临和太后。
慧玉也觉着奇怪。她刚想问,却被云裳拽住了衣角。
云裳对着她偷摸摇了摇头,她也只好忍住好奇,将注意力放回侍官们端来的山珍海味。
给祭位上的几个酒杯斟满酒,庆乐悠悠,婚宴正式开席。
几轮祝酒下肚,共席那边原本稳重的官员开始吆五喝六的闹腾起来,家眷们也三五成群的围坐在一起说笑,场面热闹非凡。
共桌这方,太后吃了半碗米饭便离席回了宫;那位侯府姨娘也早早混进其他官夫人的小圈子里去热聊;喝得晕乎乎的慧玉被送回了永昌宫,共桌上就只剩下子阳茂和卞沧临两翁婿,红着脸,大眼瞪小眼。
“殿下……”子阳茂首先打破了沉寂,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又端起杯子敬了过去:“殿下年轻,不通人情世故……不打紧……有老臣呢!老臣如今与殿下是一家人……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将来有需要老臣帮衬的地方,殿下尽管开口……”
“本太子……今儿个就有要你佑安侯帮衬的地方!”卞沧临手撑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酒杯微笑。
“殿下……殿下请讲!老臣一定……一定办到!”
“前些日子我得到一份密报,里面说……这坝邱郡守常平,与地方豪绅私相授受捞了不少油水不说,还在坝邱城外建了一处千岁行宫……说是专门为侯爷您,准备的……”
子阳茂一愣,但又立马摇头摆手:“不可能!我与那常平只是泛泛之交,怎可能为我建行宫……这定是诬陷!是栽赃!”
卞沧临依旧眯着眼看酒杯,像是还醉着:“无论真假……侯爷也该书信一封好好斥责斥责这个常平!打着您佑安侯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这不是在毁佑安侯的清誉吗?”
说完他又歪过头去,干脆闭眼养神,但嘴上仍旧在嘟囔着:“……万一查验出来是真……一侯爵在外私建行宫……岂不是意图谋逆?……怕不得诛个九族?九族……嗯……太子妃也在九族之中啊……干脆,休了算了!”
听着他说话,子阳茂忽然坐直了身体,脸上冷着,似乎是酒已经醒了,又或是根本就没醉。
他放下酒杯,两眼瞪着卞沧临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原本应该坐了皇帝的主位……最后皱着眉招来一个侍官。
“太子殿下醉了。”
那侍官朝他行完礼,扶起卞沧临离开了万山阁。
*******
出了随园,卞沧临一改歪歪倒倒的醉态,精神抖擞的一步跨上莫慎言驾来的马车。
“随嫁的那些人呢?都安排好了吗?”
“回殿下,已经全都带去了止风院,一切都依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另外,给坝邱递消息,准备收拾掉常平。”他一边下令,一边从莫慎言手上又接过一壶酒,一口灌下。
“是!”莫慎言应下指令,扬起马鞭大喝一声:“驾!”
两匹马立刻奔走起来,在身后卷出一阵风。
*******
喝了醒酒汤,慧玉总算是清醒了过来。身旁没有知倪儿,只有三位随嫁嬷嬷前前后后的照顾着。
她坐在红艳艳的婚床上,揉着眉心,问:“知倪儿呢?”
“回太子妃,倪儿丫头年纪太小,我们就让她在院外候着了。您与太子这新婚燕尔的,还是我们这些个有经验的嬷嬷来帮衬比较好!”
慧玉瞟了说话的陈吴氏一眼,又闭上了,冷冷说道:“这合卺礼自有内宫的侍官操持,你们再有经验也无用,都下去吧。”
“这……”三位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动。
“下去!”子阳慧玉又说了一次,音调未变,但语气又冷硬了几分。
三个婆子顿时不敢吭声,可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慧玉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站直了身体,一眼扫过去刚要开口,大门却被人一脚给踹开了。
“哟,还挺热闹。”卞沧临跌跌撞撞的闯进屋子,将眼前人都挨个数了一遍,“一……二……三……四……”
“见过太子殿下。”随嫁嬷嬷们见是他,立马跪下行了伏地礼。
“免了免了……”他摆摆手,随便找了处能摸到的凳子,坐了上去,“你们佑安侯府多大排面啊……又是往本太子身边塞人,又是外郡建行宫……不知道的,还以为玉座上的是他子阳茂呢!”
“殿下?”慧玉一头雾水的走过去,扶着他问:“什么塞人?……建什么行宫?”
卞沧临侧过脸去看看她,笑了。
“你那个爹!”他扒开她的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为了能让你入我的眼……特意把你安排到我身边做伴读!一放就是三年……可真有本事!”
慧玉木讷的看着他,在心里将这些年的事一件件一桩桩的都串了起来。
“楚琰……子阳慧玉……哈哈哈哈哈哈……卓尔不群的坊间小郎君居然就是深居简出的侯府大小姐……任谁也是想不到的吧!”
“殿下……”
她又靠了过去,却被卞沧临一把捏住下颚。
“你知道整个孟章我最讨厌谁吗?”他冷冷的瞪住她,昔日里的温情消失殆尽,“就是你的父亲,佑安侯子阳茂!朝中那些腌臜事就没有他不沾惹的!挟势弄权、招权纳贿……为建自家的庭院,在坝邱赶人圈地……这天下就只活他子阳茂一家是吗?!什么孟章第一家……我呸!”
听着卞沧临的尖言尖语,子阳慧玉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见她不再作声,他松了手。
“痛吗?”他轻触着她下颚上的红指印,眼神有些古怪。
她摇摇头,只是泪珠子不自觉的落了出来。
“不痛那你哭什么?”他隐隐的笑,像只咬住兔子后脊梁的恶狼。
慧玉还是摇摇头。她脑子很乱……这乱,不为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只为卞沧临这天差地别的态度。
佑安侯不是什么善茬,她一直都知道。母亲在世时,虽不曾在她面前说过一句她那亲父的不是,但平日里两人见面夹枪带棒的对话,她从不少听。
入宫做伴读,她早已猜到父亲是要拿她做棋子。可她已经尽力应付了!出宫后她也没想过再与他有交集,那一纸聘诏更不是她求来的……卞沧临,他不该如此对自己!
“你父亲真以为把你嫁进永昌宫就能拿捏住我……”他抚着她的眉、她的眼,“可一颗棋子,怎能凌驾棋手呢?笑话!”
“所以……”她哭得几乎无法完整的说清一整句话,“所以……殿下……殿下为何……要娶……我……”
“当然是为了如他所愿,”他伸手将桌上的聘妻诏扯开,扔到她脸上,“让你成为一颗棋子。”
慧玉拾起落在地上的聘妻诏,上面醒目的‘秽玉太子妃’几个字,灼伤了她的心。
原来,他那么看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