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歌妮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哲学院莱布尼茨院长的办公室里,周二上午就见面了。
简介引荐之后,莱布尼茨院长就关门出去了。
“先聊足球还是先聊哲学?”
西歌妮扶了一些眼镜,看着涂燃问道。
“……”
涂燃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或者,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对我,有什么好奇吗?”
“嗯,有的。”涂燃赶快点点头。
西歌妮微微笑了笑,问道:“比如呢?”
“比如,您为什么会去做足球经纪人?”
西歌妮端起面前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说道:“我喜欢啊。”
“……”
这个回答,无敌,涂燃又给整不会了。
放下水杯,西歌妮反问道:“刚刚我这个回答,是答案吗?”
“……是吧。”
“拉斐尔,你有没有想过,以前,人们如果喜欢一本书、一首乐曲、一个演员,总要说出些理由来,你要对这个领域有所了解,说出一二三四,才能为人信服。”
“嗯,好像是。”
“但是现在,如果你追问我,为什么喜欢,我会怎么回答?”
“喜欢就是喜欢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涂燃本能地回答道。
“对!”西歌妮微微笑了笑,继续问道:“继续深入点讲,还有一个回答,叫‘我不care’,无论这个物品这件事物,多么伟大、崇高、优美,多么有意义,你只需要用一句‘我不care’,好像就能否定它的价值。”
“好像是这样。”
涂燃想着西歌妮的这些话,好像对于90后和00后来说,“我喜欢”和“我不care”,这不就是标准吗?
至于否定谁的什么价值,没想过那么多。
“oK,那我们继续深入来说说?”
“好的好的,非常荣幸。”
“倘若‘我喜欢’和‘我不care’这种主观意愿作为选择的最高基准时候……能够理解这句话的逻辑关系吗?”
“主观意愿,选择,最高基准……还行,您继续。”
“oK!oK!接着刚才的那句话,当我们做出选择的最高基准是主观意愿,‘选择’就成了一个孤证。除了‘我的意愿’,就不存在任何同等有力的旁证。这样一来,选择就变得脆弱、不稳定。我们可能自己都无法坚信自己的选择。”
涂燃已经快被绕晕了……
但是那几个关于情绪的形容词,他能感受到。
脆弱,不稳定,无法坚信自己的选择。
这些情绪这些状态,这几年以来一直都在缠绕着他。
“之所以报考的专业选择哲学,你是试图寻找生活乃至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对吗?”
“嗯,应该是。”
涂燃其实并没有完全想明白。
“那试图拒绝和放弃职业足球,是你认为它会影响你寻找生活乃至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是这样吗?”
“……”
沉默了一会,斟酌了一会,涂燃开口说道:“我会有一种顾虑,这个体育,足球,毕竟是吃青春饭的,而且成功的概率极小,就算有了些成绩,也有可能产生路径依赖……”
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因为他没法直接说担心自己被那个系统绑架生活。
“人知道自己会死,所以就拒绝活着?哈哈。”
“……”
“今天的交流,信息量可能有点大,干脆我再多说几句,回头你一起思考吧。”
“……”
“回归到刚才‘自我意愿’那个话题,拉斐尔,你思考和对比一下,过去,人们更重视事物内在的客观价值,主观意见不能轻易动摇这些客观价值。论点,论据,应然,实然,一二三四。”
涂燃皱着眉头,轻轻点着头。
“但是现在,个人主观赋予的价值变得极其重要,有时候甚至能压倒其他一切标准。”
嗯,是这样,刚刚“我喜欢”和“我不care”都是温柔的。
还有“老子高兴,你管得着吗?”还有“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自我意愿,主观,压到其他一切标准。
就是这么任性。
“一方面,这是好事,“我愿意”变得如此重要,其中包含着对个人的尊重;而对个人的尊重,则是个人解放的前提,是打破旧有等级体系的力量,是民主化的基础。”
这玩意,开始上价值了吗?
“这种个人解放,让我们处在轻松与兴奋之中,但它同时,还会带来不确定的、没有把握的焦虑。”
嗯,好像是这样。
“一方面,我们逐渐习惯了这种‘轻率的傲慢’,却同时感受到惶恐和不安。”
涂燃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头疼。
有点像,听了唐三藏念紧箍咒的孙悟空。
告辞这位西歌妮博士,从院长办公室离开,整整一个白天,涂燃脑袋瓜子都是蒙的。
傍晚时候,涂燃晃悠着晃悠着,就去了图书馆。
一周前去波图打比赛之前,有本书,还没有读完。
那本书里,有一个思想实验。
假如现在有一位病人生命垂危,只要送到医院,我们就能用医学技术维持他的生命。但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要不要去抢救这位病人呢?
如果病人只能维持生命,但根本无法好转,又会耗费大量的金钱,拖垮他的家庭,你认为应当做何选择?
如果病人自己希望,不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抢救,你认为要怎么选择呢?
如果你知道病人在这种状况中非常的痛苦,你又要怎么选择呢?
医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即使他有最丰富的医学知识和最高超的技术,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生命意义的问题,超出了科学的边界。
科学永远无法回答:我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值得”的,我们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我们生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科学也许可以给出最优的“方案”,但永远无法教给我们一个最优的“选择”。
提出这个思想实验的人,正是马科斯韦伯。
那是慕尼黑的一间艺术大厅里的演讲,一个冬日的夜晚,1917年11月7日。
合上书本,涂燃闭上眼睛思考着这个思想实验。
其实那天的演讲里,有一句话,马科斯韦伯只是暗示但却没有直说。
一切选择,皆有代价。
涂燃深呼吸了几口,慢慢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