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行的不紧不慢。
小灵在一旁小声的问:“少爷，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
孟谷哑然失笑，瞒不过这丫头。摸摸她的头顶笑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小灵点头“嗯”了一声，拿起折扇给两人打扇。
孟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今日这趟来得值，让他看到了自身致命的弱点。
他刚醒来时忙着对付孟氏族人，怕被认出来尽量避开以前同哥哥熟悉的人，之后又要赶路又要抓紧时间学习和熟悉大辰的律法。他以为自己准备的很充足了却忽略了一件最根本的事，那就是这个时代文人的读书人的“气”。
这个时代大部分读书人身上带有明显的书卷气，它来自家庭，社会，教育，朋友圈，还有十年如一日心无旁骛的坚持，可以说已经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平时里说话间的遣词造句，标志性用语，还有喝酒行令，赏字看画等等。
以他的情况，可以根据前世的经验和哥哥的标准演得很像，却无法马上拥有这样书卷气的内核。它需要日积月累的叠加，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还有那些脍炙人口的名作，怕是不能随意说，一个不好容易害人害己。
临近陈家村，孟谷让车夫将陈磊放下，将说好的报酬付给他后，让马夫驾车回王家。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陈磊右手握着十枚铜板，左手心躺着三两左右的银子，胸口还有几块小灵给的糕点。
脑袋里想起来那个青衣大哥哥说的话，铜板拿去给村长爷爷，村长爷爷若是留了，就给他，若是不留，就自己拿着，银子的事只能跟母亲一个人讲。家里的田若想讨个公道，下个月初可去县里找县太爷做主。
陈磊走后小灵一脸疑惑的问:“少爷，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帮陈家母子，现在又要给他银子呀？”
孟谷点了点她的脑袋道:“因为那时候我们出去没有用，那时候给了银子他们未必守得住。”
小灵道:“怎么没有用，少爷可是...”说到这里小灵猛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孟谷。
孟谷笑道:“傻丫头，村里的村长和村民最了解各家田的尺寸，为何不帮他们母子？还有陈大家的人，不算妇人光青壮就有七个，就算我为她们做主拿回了这三尺田，接下来他们母子两人只怕会更难，这不是解决事情的好方法，反而会让他们陷入另一个困境。”
“啊？听不懂哎。”
“没事，小灵只要开心的笑就好。”
“嗯，听少爷的。”
孟谷听了“哈哈”直笑。
小灵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少爷，你又这样，我不理你了。”
“我错了，我错了，可不许生气，肖姨见了指不定要说我了。”
“哼，我才不是只会傻乐呢。”
孟谷轻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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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庆二十五年六月初一，那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是孟谷正式上任的日子。
按照大辰的政治体制，孟谷属七品的县令，掌管一个县里的税收，刑狱，救灾，农桑，治安，教育。手下有县丞，主簿，教谕，典史，巡检。这几位官吏下还有六房书史，三班衙役，再然后还有师爷，仵作，医官和轿夫等衙门招聘人员。孟谷每月的俸禄除去乱七八糟的，大概四十五两，这其中还不包括他的春衣冬衣和出门公干的费用。住房的话也是在县衙，抛开别的不说，这工作待遇真不错。
一早孟谷坐着马车从城外进城，进城门不久，市面上就繁华起来了，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不同的帆旗在空中飘扬，走摊的小贩高声叫卖，铺平的青石板大道上人来人往。
马车里孟谷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刘轲在车外喊了一声“少爷，县衙到了。”他才睁开眼睛。
石山县县衙位于县城西南方，占地面积很大，县衙大门向南，门口外两侧各立一座威武的石狮，此刻石狮中间站满了穿戴整齐的县衙官役，见孟谷从马车上下来，纷纷上前行礼，大辰习俗和孟谷前世明清后期不一样，没有动不动就跪的习惯，大多看不同身份不同的场景行不同的礼。
孟谷交代了刘伯几句后，便和今后的属官寒暄起来，双方都很聪明人，所以气氛极好。
在这样的气氛下孟谷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了县衙。
县衙大门为五楹，门外有屏壁，门左右有门役房各一座，中为甬道，左右列常平仓十座，每座墙上有一大字。
进了仪门五楹，东西有角门，左右两列为快，皂，状班衙役房，再过甬道，中间立有戒石碑，碑上刻，“公生明”三字，这三字出自于荀子.不苟，意思就是官员办理案件的时候一定要秉持一颗公正的心，碑后刻着六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石碑两边左为史，户，礼，仓，盐等书史房，右为兵，刑，工等书史房。再往前就是正堂，正堂前两侧摆了两个物件名为日晷和嘉量。正堂的左右两边也有建筑，左边为堪合科，用现代的话讲就是检验员，检查朝廷发的公文，右边叫讯息房，一般县老爷问案需要分开问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孟谷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两百多号人，待到了正堂，正堂的建筑倒是和电视剧里差不多，之后两个早就准备好了的衙役将孟谷领到了后厅，他一走，其余的人立即议论起来，围绕的话题自然是去更衣的孟谷。
后厅后院里小灵捧着一套褐色的官服站在一间房前，旁边还有刘柯，待孟谷和小灵进去后，刘伯和两名衙役一起守在门口。
孟谷穿好官衣戴好官帽后，在两位衙役的带领下重新回了正堂，正堂里石山县的官役立即安静了下来，又向孟谷行了一礼。
新官上任要带领所有公职人员一起向皇都方向参拜叩谢圣恩，之后再拜官印，再然后县官大人坐上公堂，衙门上下行叩拜大礼后，才能算正式的上任。
走完流程后各司各职开始向孟谷交代自己的职务，等做完这一切，已经日到正午，众人见孟谷面露倦色，纷纷告辞离去。
孟谷穿着官服随着两名衙役去自己今后的住处，过了前院，绕过几个曲廊，孟谷对这府衙才有了大概的了解。
“少爷忙完了！”
刚过一角，就见刘轲等着那里，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交领束腰长袍，双袖挽起，手上未干的水，这一上午怕是没少忙活。
孟谷笑着回应:“刘伯，我回来了。”
刘轲很自然的叫两名衙役下去，自己半步之距的跟着孟谷，一路给孟谷说着这后院的事情。
孟谷毕竟初来乍到，带的人也不多，肖嬷嬷要照顾孟母，小灵要准备吃食，打扫和整理孟谷的房间，安排后院人员等一系列的事情自然就落在刘轲的手中，他对外人不放心，这一上午什么都亲力亲为，到了晌午才安排了大半，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先在角门等孟谷，就有了刚刚那温馨的一幕。
孟谷听着刘轲的嘱咐，温和的道:“刘伯，辛苦你了！”
刘轲忙道:“不辛苦，不辛苦，文书早一个月前就来了县衙，东院已经翻修过，我也就安排一下，再说还能做些事我很开心，倒是少爷这段时间才辛苦，待会儿啊，要多吃点，小灵这丫头说是要给少爷炖汤，现在也该好了。
夫人那边，早前肖嬷嬷服侍吃了些东西，现在已经睡下了，少爷不用担心。前堂的事情我们帮不了少爷，只能少爷一个人去应对，能做些小事，让少爷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几个很知足。对了，少爷，我准备招几个人，少爷可有什么要求？”
刘轲还是和从前一样安排妥当，孟谷闻言笑道:“刘伯，这些从来不是小事，要不是你们，我和母亲很难走到今天，我该谢谢你们。至于人的事，刘伯你一手安排即可。”
刘轲看着此刻英俊的少爷，慈爱的道:“少爷又客气了。”
两人转过弯到了正厅，小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身旁的桌上摆好了珍肴。
“少爷，先去用午膳吧”这边刘轲刚说完，那边小灵看到孟谷立即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挽起他的胳膊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炖的汤就要拿去回锅了，少爷，我跟你说哦，我是用县里的老母鸡炖的，还加了桂圆，枸杞，人参，干香菇，整整炖了一个时辰呢，可香了。”
“小灵...”刘轲刚要说什么。
小灵又巴拉巴拉说了一串:“啊，对了，少爷，我跟你说，县衙的厨房好大呀，有好几个厨娘，王大婶做的菜味道真不错，李大婶就差了些，中午的菜大部分是王大婶做的，不过我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个汤可是我炖的，少爷一定要多喝点。”
“小灵啊......”
“我还给夫人煲了汤，现在还在厨房用小火煨着呢，那个是我请教王大婶做的，可以凝神益气呢，正好适合夫人喝，等一会儿夫人醒了，我就给夫人端过去，王大婶说...”
刘轲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真的是仗着少爷宠她:“好啦好啦，小灵，你不要再说了，没看见少爷正饿着么，还不快让少爷用饭？”
“啊！”小灵啊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孟谷拉到座位上。
孟谷笑着点了点小灵的脑袋，叫两人也坐下吃，小灵很高兴连忙坐下来一边自己吃，一边给孟谷夹菜，刘轲却拒绝了:“少爷，以后你就是县令大人，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随意，乱了规矩，总会被人诟病，小灵这丫头还好，少爷宠她说得过去，老刘可不行，可不能叫外人笑话了少爷。”
小灵夹菜的动作一顿，有些不安的看着孟谷，孟谷对她安抚的笑笑，转头对刘轲说:“刘伯无碍的，不过是些小事，要说就让他们说好了。”
刘轲却摇了摇头，小灵睁一双大眼睛看着两人，不知道该不该吃，孟谷给她夹了个鸡腿，小丫头立即开心的吃了起来。
孟谷看向刘轲，笑道:“刘伯坐吧！”
刘轲微微一愣，在孟谷的下方坐了下来，几个人开始享受石山县县衙的第一顿美食。
下午，户史房里。
大辰户籍严明，自小孩出生一岁造账，三岁造籍，壮丁册子一年重造一次，户籍册子则三年重造一次，且籍造三份，一本存县，一本送州，一本呈户部，这种情况下大辰实行了租庸调制度。所谓租庸调制度，租是配给百姓的耕种的田地，一部分为永业田可留给子孙，剩下的叫份田，年老须还给官府，在其期间要负担相当的租额。大辰租额为四十税一，算是少税的。庸是指役，就是徭役，成年男子每年要服役二十天，当然可以用银钱代替。调是一种土产贡输，也就是各州向皇朝贡献土产，其实就是征收丝织物和麻织物。总结来说就是粮食之征，力役之征，布帛之征。
孟谷看着各项文档账籍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户籍经常调查，登记，改动，校对，还必须清楚不能疏忽，是个大工程，不仅需要大量人力，财力，物力，更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支持，否则很容易崩溃。当一个环节有了漏洞，就有了可乘之机，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制度本身的弊端一一显现。
夕阳西下，房间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孟谷还在翻阅着文件，突然有些嘈杂的声音传入耳畔，抬起头就看到县衙的官员来了大半正看着他。
孟谷连忙坐起身，有些歉意的道:“诸位，不好意思，本官看入迷了，未注意周围，不知各位可是有事要同本官说？”
县丞冯厚对着孟谷作了一辑道:“如今已到散衙，若大人今晚没有安排，不如大家聚一聚？”
孟谷微微一愣，时间过得真快，随即道:“多谢几位的好意，我初来应当请你们喝上一杯，这样吧，过两天的休沐，我在云来酒楼请大家吃酒，今日你们先聚。”
“如此我们就先谢过大人了。”
几位官员对视了一眼，几个瞬间眼神间交流了彼此的想法，最后齐声道。
待众人走后，孟谷又独自看了会，直到刘轲来寻。才回去休息，看房的文吏自然一直等孟谷走后做好记录才落了锁。
晚上孟谷服侍完母亲吃饭后，才开始用饭，饭后小灵给他奉上一杯香茗，孟谷捧着茶杯，坐在主位上，和母亲说着话。
如今孟母大多时候是清醒的，只是很多事情记不清了！肖嬷嬷时刻陪着她，自己也常侍候左右，倒是急不来。刘轲一直站在他身后，小灵像是有多动症似的没一刻停的，孟谷心中想着“哥哥，我会连同你的好好活着。”
县衙的西院，一般是县丞住的地方，院子虽然没有县令住的大，庭院也是错落有致。
此刻西院正厅里的圆桌上放着几盘的菜肴，菜肴旁还有一壶薄酒，县衙县丞，主簿，典史，巡检，捕头，师爷几人正在饮酒闲聊。
冯厚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湮栗色的宽袖便服，颌下有三缕长须，眼神平静如水，说话慢条斯理的，一看就是个文人。
冯厚左下手边坐的人，年约三旬，身体矮小消瘦，面无两肉，一身袍子穿在他身上总感觉有些大。
这人就是县衙的主簿杨敬文，他眉毛很浓，眼睛有些凹陷，此刻那一双眼睛看着冯厚，眼神里带着疑问。
坐在杨敬文对面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一身蝋黄色的交领束腰长袍，外披同色系深色的长衫，手上拿着一杯酒慢慢的品着，那神情好似杯里装的是琼浆玉露。
此人生的英俊明媚，只是眉宇间总有一丝抑色，让人看了印象立即低了三分，正是石山县的特聘师爷褚子盛。
坐在最下边三位分别是典史沈浪，巡检陈绍，捕头高明，他们都是武人出身，身材魁梧，穿得都是束手束脚的劲衣武士装，颜色还颇为相似。一眼过去有那么点不拘一格的味道。
他们三个脚下大开，四平八稳的坐在哪里，自有一股气势，让人不敢妄动。
杨敬文给冯厚到上一杯酒，问道:“看冯大人面色不佳，可是心有所虑？”
冯厚不答反问:“杨大人，觉得我们这位新大人如何。”
“这...”杨敬文思索片刻后道:“年纪虽不大，却是沉稳，谦卑有礼，进退有度。”
冯厚“呵呵”一笑，转头对另两个道:“子盛，你觉得呢？”
褚子盛道:“初次见面，不知。”
一旁的高明道:“大人看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不过他身边的那个老头，肯定是个练家子，要是有机会能过几招就好了。”
沈浪白了他一眼，问道:“冯大人可是知道些什么？”
冯厚缓缓道:“十天前峰儿在狮头山见过我们这位新大人，只是当时不知其身份，喝了一场糊涂酒，下午我派人去附近村和城中询问了一下，足迹可寻。”
杨敬文道:“可知都干了什么？”
“不知，更像是闲逛，不过那日他曾留下一联，杨大人，子盛，你们也听听。”
杨敬文道:“哦，是何联？”
““十岁为神童，二十为才子，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两位觉得如何？”
“好联，莫非他有这志向？”
“哈哈哈，杨大人说笑了，那个为人臣子的，不想成为名臣，留名青史？只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杨敬文十分认同的点点头，见褚子盛未说话，于是问道:“子盛怎么不说话？”
褚子盛道:“学生愚钝对这事看不懂，倒是这下联我想好了。”
冯厚杨敬文闻言来了精神，冯厚道:“子盛，莫要打哑谜，快快说来。”
“我这下联，春朝成云苗，夏月成秀干，秋日成栋梁，东日成云骨，岂非嘉树哉。”
杨敬文道:“好，妙，对仗工整，意境高远。”
冯厚扶须点头:“子盛，不愧有才子之称啊！”
褚子盛微微一笑，并未说话，冯杨两人心道“可惜了。”
褚子盛见两人神情，便知二人想法，于是转移话题道:“今日下午，大人一直在查看户籍。”
一旁的陈绍正在吃菜，终于插上话的问了一句:“他这是要做啥？”
冯厚三人转头看向他，眼中有些无奈，他们要是知道，还坐在这里干嘛？
那边陈绍完全没有收到，还一脸疑惑的问“:咋了？”
几个人也算回归了正题。
冯厚对那两人问道:“杨大人，子盛，你们怎么看？”
褚子盛轻声问道:“冯大人可是想说近年发生的岭北道田赋一事？”
冯厚道:“正是，去岁，岳州资州遂州那一带田税一事闹到天听，朝堂因此事分成两派，如今一年了，几州之事虽暂时解决，但这件事本旨到如今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按理，我们石山县地方偏远，本不用担心，只是我着人打听过，我们这位新大人，乃是前尚书令大人的弟子，那位宋老大人在朝中可有不少得意门生，老夫担心啊！”
“这...”听完这话杨敬文和褚子盛都沉默了，另外三人看着二人听完满是愁云的脸有些不解，心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