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熄了烟袋,许久才回答叶幸的问题:“我们村子里就这么几户人家,而在你们这一辈儿的人中,八字纯阴之人又格外少……”
“您是说……我就是那个八字纯阴的人?”叶幸打断神婆的话问道。
“并不是这样,”神婆沉『吟』道,“幸子,你『奶』『奶』可曾向你说起过你刚出生不久的事情?”
“您指的是?”
“你出生的时候与平常的孩子不同,一声也不哭,可是到了后来啊……”
听神婆说起这个,叶幸便回想起『奶』『奶』以前的确和他说过这件事儿——
『奶』『奶』说,他出生的时候不会哭,才刚睁开眼就瞪着两个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瞅着屋顶的吊灯,当时在场的亲戚都怀疑这个孩子是傻的,不过后来还是让亲戚们失望了,叶幸虽然说不上多聪明,但智商也不比一般人差。
叶幸的父母本是近亲,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法律意识淡薄,虽然亲戚们也不支持,但终究拗不过两个年轻人,叶幸就这么不幸的来到世上。尽管出生的那一刻一声不响,但接下来的日子却搅得这对年轻的夫『妇』不得安宁,叶幸的脾气很倔强,吃『奶』水总要一口叼住,若是稍稍偏了位置,便哭闹不止,怎么也不肯吃了。
不知什么原因,叶幸平日里总是无缘无故大哭,稍不留神就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色』发紫,可愁坏了毫无经验的爹妈。
“孩儿他爹,你倒是想想法子,这娃可咋整啊?”
“我能有什么法子。”
“看吧,我那时候就说不要这娃儿,你们非得要,这下麻烦了!”
“好好的男娃子,为啥不要咧?”
爷爷『奶』『奶』心疼得紧,眼看着娃子就要满了百天,可就是一个劲儿的哭闹,知道村里有个神婆,了解些奇闻怪事,就琢磨着找她过来看看。
恰好过百天儿那日,『奶』『奶』带回来一个老太太,发丝稀少,窝在脑后,粗布的麻衣十分破旧,缝补的针脚有些粗糙。神婆绕着叶幸转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停下之后才转过头来,向『奶』『奶』望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家这孩子天生命薄,原本是某位神仙座下偷跑出来的童子,如今仙家正往回找,打算把他带回去。”
『奶』『奶』一听,可着了急,一把扯住神婆的手,红着眼睛央求道:“老姐姐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我这孙子?”
神婆见『奶』『奶』诚心,略一思索:“办法倒是有,但我也只能保他到十八岁成年为止,以后的事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好、好……”全家人一听有希望,这才放下心来。
『奶』『奶』按照神婆的吩咐,上街买了几张黄纸和一些冥钱回来。神婆手拿剪刀,三下五除二剪了一个纸人,并以朱砂做引,在纸人的背上写好叶幸的生辰八字。『奶』『奶』拿来火盆递给神婆,神婆先是用剩余的黄纸燃了火,待火烧得旺些,才将纸人投进去,一边叨念着:
“各路神仙大老爷,您行行好,且带这个漂亮的娃儿去吧,丑的留给我们养着,一定不会亏待他。还有些钱,您收好。”
说着,又将冥钱一把一把撒进火盆里。
待火焰渐渐熄灭,神婆拿着木棍在火盆里翻了翻,确定扔进去的东西都已经化作灰烬,这才缓缓舒了口气:“没事了。”
父母半信半疑地将叶幸抱回屋,『奶』『奶』则对神婆千恩万谢,临走前,还装了一篮子鸡蛋给她拿了去。叶幸从此还真就不会无故哭闹了,『奶』『奶』坚信是神婆的法子起了作用,再也不会有神仙来把她的孙子抢走。
叶幸算是活了下来,却一直体弱多病,但凡村里流行起来的无论大病小病,叶幸从未幸免,三天两头找来大夫扎针喂『药』。叶幸和众多同龄孩子一样惧怕打针,每次一见到村大夫进了院子,便悄悄跑到屋后面躲起来,只要有大人出来寻找,就要绕着院子来一场追逐赛,最终叶幸还是被几个大人合力抓了回去,按在土炕上老老实实挨一针,每当这时,左邻右舍都会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每每从老人们口中得知自己童年时期的糗事儿,叶幸总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其实你并非八字纯阴,”神婆叹了口气,“只因我当年给你烧过一个纸人做替身,所以你要比八字纯阴之人更加合适。”
“为什么?”叶幸不解。
“这个你暂且不必知道,你只要明白这些对你来说没有坏处就好。”神婆不再多说,只向叶幸问道,“二虎子是死是活……现在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叶幸看着二虎子母亲和小芸几近乞求的目光,心中犹豫不决,转头瞥见二虎子呆滞的模样,想到虽然自己六岁便离开故乡,但这次回来二虎子也没少照顾,此时若自己不答应,二虎子怕是就没命了。听神婆的意思,即便是与铁生签下了鬼契,好像对自己也没什么妨碍,于是索『性』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好,我跟你签!”
一听叶幸答应了,二虎子母亲便一把上前拉住叶幸的手,感激得涕泗横流:“幸子,谢谢你,真是谢谢你啊!”
“大娘,虎子哥也是我的朋友啊,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叶幸无奈地安抚道。
“幸子,你是不知道,我就剩虎子这一个亲人了,要是虎子出了什么事儿,我可怎么活啊!”二虎子母亲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叶幸实在没有办法,便拉着二虎子母亲坐下来:“大娘,我都懂,等我和铁生签了鬼契,虎子哥就回来了。”
二虎子母亲点点头,终于稳定了情绪。
神婆拿出一张黄纸,用『毛』笔蘸着朱砂写了一页让人看不懂的符咒,最后抬头看着叶幸说道:“还需要一滴你的血。”说完,抓起叶幸的左手,照着食指就咬了一口,疼得叶幸浑身一颤,一滴鲜红的血珠滴在那张黄纸上,顿时蔓延开来,而那张黄纸竟生出一缕青烟,在半空中缓缓化为灰烬。
铁生的鬼魂倏地从二虎子身体里钻出来,停在叶幸面前,四目相对的瞬间,叶幸只觉得身体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脚下稍稍一踉跄,便再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倒是二虎子一头栽倒在土炕上,沉沉昏睡着。
神婆这才缓缓起身,向二虎子母亲说道:“放心吧,已经没事了,明日一早二虎子自然会醒来。”
二虎子母亲和小芸亲自将神婆送到门外,一直目送着神婆下了土坡儿才回到屋里来。叶幸望着躺在土炕上沉睡着的二虎子,想到与铁生签下的鬼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不知未来自己的命运又会怎样……
待一切安定下来,叶幸没有特意告别,看着二虎子母亲和小芸手忙脚『乱』地围着二虎子团团转,又是测体温,又是换衣服……叶幸竟觉得有些累了,原来若非你有利用价值,便没有人会在意你。
叶幸迈着沉沉的步子踏出二虎子家的大门,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埋头沿着小路往『奶』『奶』家去。夜已经深了,村里大多数人家也都睡下,抬头向远处望,只剩下无尽的黑暗,这夜『色』就像是无底的深渊,吞噬掉背后唯一的一点光亮。
就这样严严实实地被黑暗包裹着,叶幸也不觉得害怕,不知不觉又走到加工厂附近来。
加工厂门前隐约亮起了灯,叶幸微微一愣,心中奇怪:“这大半夜的,里面还有人不成?”
驻足片刻,却见一个红衣小女孩儿拉着一位老人的手一同进了门。紧接着,那座破旧的建筑亮了起来,每个窗口都透出了灯光,叶幸本想过去看看,还没等迈开步子,耳边响起了铁生的声音:
“别过去!”
叶幸吓了一跳,再定睛向前方一看,并不见灯光,加工厂还是残破的模样,窗户纸在漆黑的夜幕下低低呜咽着。
“怎么回事?”叶幸疑『惑』地琢磨着。
“你刚刚是用的我眼睛看到的。”铁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
“铁生?”叶幸试探着问了一句。
“快走,别回头!”铁生在耳边催促道。
叶幸并不清楚背后有什么,只觉得凉飕飕的风吹过脖颈,吹得浑身发冷,于是叶幸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出很远,叶幸实在按耐不住好奇,便悄悄侧了侧头,只能瞥见红『色』的衣角,像是个小孩子。这使他不由得想起到『奶』『奶』家之前做的那场梦,顿时头皮发麻,打了个寒噤。
“我不是说了不让你回头么。”铁生埋怨般的语气说道。
“我哪里知道后面跟着那么个东西啊。”叶幸小声嘀咕。
“其实你每次晚上从这儿走,她都会跟着你,只不过你以前看不见而已。”
“为什么跟着我?”叶幸忍不住问出口来。
铁生沉默片刻:“或许……是因为你的体质特殊吧。”
“体质特殊?”
铁生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便乖乖闭了嘴。
叶幸听不见他的声音,便继续问道:“喂,她跟着我是想干嘛?”
“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想借你的身体复活吧。”铁生推测道。
“哈?借尸还魂?”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快到『奶』『奶』家的时候,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消失了,叶幸再回头看看,依旧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