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本来就在发愁,完颜娄室的一句话,让他心头一跳的同时,也转移了战败的苦恼。
“斡里衍,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有两个儿子,很快就要儿孙满堂,不要这样说。”
他一边倒酒,一边看着幼时的家奴,从一张硬朗年轻的面孔,也变成了此刻面堂黑红,皱纹遍布的老年了。
看着就像一个大老头子。
可金兀术知道,斡里衍今年才四十有二。
若是换做在中原皇朝,这个年轻做帅臣都还稍显年轻......
“四太子坐,快坐,让太师奴倒酒就是,不然俺可不敢喝了。”
完颜娄室站起身来,脸上浮现些许‘折煞’的神情。
太师奴尽管什么都没说,默默地伺候局,却也觉得这完颜娄室就是在邀功,倚老卖老!
这模样哪里像是个要死的人?
烈酒都一大碗一口的闷好吗?!
谁好人家这么喝酒的?
“四太子,俺是个粗人,不会讲话,可这酒从前每顿最少都要喝十八碗......”
完颜娄室终于捻起一粒炒盐豆子,嚼的嘎嘣脆,“嗯,加了花椒的,香!可现在喝四碗就要开始晕了,肉也吃不动了,过去一碗肥肉如喝粥般吃下,现在一两片就觉得恶心,想要吐,后脖颈还会变硬,呵呵。”
“那就吃瘦肉,酒也喝寡淡一些的就是。”
金兀术才三十岁,吃肉就喜欢吃肥的,不肥是要骂人的,根本无法理解完颜娄室的处境。
“要下雨了,或许就在后半夜。”
完颜娄室眼见金兀术和太师奴的反应,便自嘲一笑:“年轻时战场拼杀,受了伤也无所谓,反而心疼布料,因为布料被砍坏了还要清洗和缝补,而身上受伤几天就愈合了,不用麻烦,也不用耗费针线。”
他脱了外衣,满身伤疤,每一道伤疤都泛着别样的血红色。
“不瞒四太子,如今只要一变天,俺这些伤疤就像活过来一样,直往骨头里钻。”
“下雨?!”
金兀术下意识地看了眼外面的月朗星稀,满眼难以置信。
他不是不相信娄室。
如今大金国剩下的十八个万户里,可以说只有娄室是个纯粹的军人。
他不参与任何矛盾,只领兵打仗,奖赏多一点少一点都没有任何意见。
若非出身卑微,赐姓完颜,他早就能够取代粘罕地位的。
“这雨早一天下,或者这仗晚打一天,结局至少不会是如今这样。”
金兀术一锤大腿:“韩常和突合速死的冤啊!”
“下雨会令弓弦变软,失去力道,哪怕藏起来,但在使用之时也会淋雨,最多射三箭。”
完颜娄室说道:“同时也会令火器失去最基本的作用,变成无用的烧火棍,但却不会瓦解敌人的意志。”
“意志......”
金兀术顿时明白,此番失败想要往天热上推,往地势上推,想要往西夏人不吃尿上推,终究都只是借口罢了。
外人看的一清二楚。
从一穷二白、不拼杀就要死、吃了几年饱饭之后的金人,已经不再是以前得金人了。
“但俺还是以前的那个斡里衍。”
完颜娄室道:“现在东路军不适合继续作战了,天气也热了,待进入七月中旬,粮食成熟,天气开始转凉,俺带西路军从云州兵发太原,转隆德府,一路朝汴京进攻。”
他起身拱手道:“俺会吸引整个大明国的军力,东路军便可从燕京南下,直取汴京,若顺利便可一举殄灭明国兵力。”
若不顺利呢?
金兀术当然没这么傻逼问出这种话。
因为只要不顺利,金国就完了。
这可不是加边境赋税就能解决的。
何况金国和明国之间如今没有任何贸易。
走私战马都被彻底在山海关阻断。
“斡里衍,时候不早了,咱们多喝几碗,然后好好睡一觉。”
金兀术眼见对方站出来,勃极烈大会上自然就有说法,他可以说一瞬间就轻松了。
“哗哗哗......”
金兀术话才说完,行军大帐就传来了落雨声。
一股被雨滴砸起的灰尘味道,也从外面飘了进来。
太师奴愕然看了眼完颜娄室,感觉对方简直神了。
“四太子留步,俺还要连夜赶回去。”
完颜娄室再次拱拱手:“这一个来回要七八天,只靠活女和谋衍兄弟二人驻守,俺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军情第一。
娄室用这个理由,金兀术完全无话可说。
只能目送这位金国战神,骑上战马,在雨夜中渐渐远去。
“娄室副帅连亲随都没带一个,夜里也不怕遇到猛兽?”
太师奴咧了咧嘴,表示担忧。
“呵呵......”
金兀术笑了笑,也没解释:“去把王伯龙和撒离喝喊来,叫上那个西门小庆庆,就说俺要听曲喝酒。”
“喏。”
……
金兀术是收获了两连败,可偏偏越败地位越高。
从娄室单独来谈作战计划就能看得出来。
实在是金国高层老去的太快了。
老狼王阿骨打那一批老人,多在建国前后就死了几十上百号。
随着银术可老了,挞懒每日更只是饮酒度日,便是完颜吴乞买也已中风,那个时代还能支棱起来的,便只有粘罕和娄室。
而大太子完颜宗干虽然资历也够,但为了权力能跟三太子争的面红耳赤,显然就不存在能担当一国的能力。
所以,别看金兀术屡战屡败,真正的二代里,还真就只有他行。
三代国主完颜亶才十几岁,皇后才十二三,还不知何时才能成长起来。
雨夜里,娄室走马奔行,心头幽幽一叹。
他来找四太子,又何尝不是想在自己死后,给活女和谋衍兄弟二人争取一条好的活路?
他这两个儿子,作战尽管勇猛凶悍,不比当年的自己差,可处理事情和说话上面,就显得脑子不够了。
或许,是对他们保护的太好了。
娄室自己就是家奴出身,绝不想让儿子们也如过去那般,想要长久维持,他也只能在四太子那边换取足够多的情分。
至于粘罕......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