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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雯的妈妈:
这是一封你可能永远都看不到的信,雯雯的死你也许到死都不会知道怎么回事。
你会无数次翻开她的作业本和习题册,却一次都不会打开这张碟盒。
但如果你看见了,我就让你知道全部,让你知道这么多年你带给雯雯的绝望。
我就是张睿,你骂祖宗十八代的那个哑巴。
咱们在学校见了好多面吧,你从来不在意我这个哑巴,你眼里只有优秀,不断逼她优秀。
你怎么可能会在意我呢?
两个月前,我和雯雯在家里看电影,这张《海上钢琴师》是我送她的,雯雯后来告诉我,你根本没发现。
多可笑,就三张碟片,你竟没有发现多出了一张,因为在堆积如山的练习题中,这几张碟片完全不显眼。
可你知道吗?雯雯曾经把那三部电影看了多少遍吗?这是她在那个房间里唯一的娱乐。
她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她不会操作鼠标,她不会打字。
班里面用扑克牌来选座位时,雯雯她竟然问有没有十五这个数字。
周末我偷偷带她出去喝奶茶时,她才第一次知道手机支付怎么用。
我们拍照,她找不到相册,连滑动解锁都不会。
海绵宝宝、喜羊羊、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你总是说她腼腆,胆小,你怪她不和班里人接触,不和他们聊天。
你来告诉我,她要说些什么?难不成她和别人聊三角函数,聊英语单词?
确实,让她聊的话,她也只能聊这些,因为她的世界只有这些。
胡雯一直活在你一手打造的监狱里,你却浑然不知。
她房间里的那个老旧电视,就是她唯一的窗口,从小到大,她在深夜里看了无数遍。
这张碟是我给她买的,是她人生中看的第四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
你仔细回想下,她还接触过什么外界消息吗?
开家长会时,老师说看新闻有助于提升政治成绩,你才在她回家住的那短短一晚给她听新闻广播。
你会指望她听懂什么?
互联网?人工智能?会议精神?
这些词对雯雯来说,简直是从异世界来的,她不理解,看一万遍解析都不会理解的。
你给她打造的牢笼,从一出生就开始了。
家里那老旧电视她爸爸早想换了,可你却执意不让换,大吵大闹,说小孩子要从小抓起。
这话是雯雯原封不动对我写的。
你强逼着丈夫不给她买任何好玩的,哪怕是一个玩偶呢?哪怕是一本小说呢?
从小长大的她没有任何快乐,你说要让她唯一感受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是学习。
生日雯雯没有期待过,她知道你要给她送什么,无非是些练习册,或者几根笔。
她的同学不愿意理睬她,她连动画片都没看过,好像只会写题。
雯雯的性格从小就定下了,你却不知道成因。
从小,你就会不停问雯雯的老师们她的学习状况,让老师多关注她,多提问她,甚至给她多布置点作业。
当她站起来支支吾吾的无数个瞬间,嘲笑声不断地扎着她的心。
“她长的跟个日本鬼子一样。”
“怎么连个话都说不出来?”
“她就是个只会写题的傻子。”
你规定她放学回家的路线,甚至不让她多偏离一米。
你会第一时间拿到她的成绩单,对比,分析,斥责。
你会逼着她爸带她去补习班,可情愿的只有你一个。
她没有零花钱,想买任何东西都要给你报备。
你送给她一根跳绳,让她锻炼身体,记得吗?她就是拿那根跳绳吊死的。
胡雯爸爸他实在受不了你了,他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最终离开了你。
那时候雯雯已经两岁了,可她还只有那三张碟,连台都搜不了。
法院把雯雯判给了你,现在看来,就是判给了死刑。
你变本加厉,对她更加严格,检查她的日记本,放学偷偷看她有没有跑出去玩。
有次雯雯爸来找她,你发疯似的在餐厅把他俩拉开,对着她爸怒吼,回家后,一个劲的教育她不让她再犯错。
她是个人,她会不知道好吗?可她只能选择隐忍。
上了初中,她几乎不与别人交谈,只埋头学习。
不是她想学,你现在逼她已经没用了,她已经在你的牢笼里出不去了,她的生活只有那些题,她还能干什么呢?
到高中,你听说艺考能让她上个更好的学校,就让她学钢琴。
班主任问我们所有人,以后想从事什么工作,想学习什么专业。
我看到她的眼里是迷茫的,她不知道,学校外的世界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终于,她的生命里多了另一个东西,音乐。
虽然你的出发点是考学,可等她学会后,她发现,不同的谱能弹出不同的音乐,这比写题更有意思。
除了高考那首《弄臣》她会自己找些好听的音乐,这也许多少给了她慰藉。
也许此时她还有活路,可是你步步紧逼。
你来到学校里食堂工作,你不满足于远距离的操纵,你要更近一些。
吃饭、上课、运动,好像雯雯的一切被你监视才有安全感。
高中班里同学已经不再欺负她了,可她自卑,敏感,班里人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她妈。
大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你又给了她一个妈宝女的形象,大家更不会理睬她了。
成绩单贴在楼道,雯雯从来不敢出来,她怕遇见你。
你觉得当一群学生围着你的时候,她们不会对雯雯想些什么吗?
她的成绩为什么不自己看,而是让你来挤着人群看呢?
雯雯从来没旅游过,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研学时去的横沙县。
我能感觉她很开心,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大山,她第一次觉得这么不受束缚。
她觉得自己往大山里走去就再也没人管的到她了。
雯雯就是这样一个,不太好看,敏感,胆小,没见识的人。
你却好像还很满意,狗年串亲戚时眉飞色舞地分享着她的成绩,手里拿着走出门就要交给你的红包。
这就是真实的她,是你教育出来的她。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如果你看到了这里,你会想,怎么雯雯从没表达过她的想法?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给你说过这件事,你把她逼得太紧了,为什么她不反抗呢?甚至不愿和你吵一架?
她试过,小学去商场路上的那个夜晚,初一时你和他爸离婚的那个中午,中考后,她被你困在家的那一天。
她崩溃过,怒吼过,可你无动于衷,她最终麻木了,妥协了,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绝望的灵魂。
她的自卑和怯懦让她没有抛下一切的勇气,只能按照你的规划,如同只丧命鬼一样,行使你的计划。
上了高中,她就沉默了,她对一切无感,只埋头。
但至少多出来了我和音乐。
我可怜她,我喜欢她,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
可你把这一切也给掐断了。
我们说话只敢悄悄传纸条,她太怕你看见了,她太害怕你了。
我们只敢体育课偶尔避着人装作陌生人说几句,我在沙土上写简单的字,她嗫嚅地说几句话。
她时常张望,她担心你的影子出现。
两个月前的周末,你说你有事,要晚上才能回家。
我带给雯雯这张碟片,她用尽今生最大的勇气才把我邀请过去,我们坐在一起看电影,你却突然闯进来。
雯雯哭着鼻子给你解释,你却不听,拿起书本和碗就砸我,一边砸一边骂:
“他就是个哑巴!你看上他哪一点了!他长的这么恶心,学习成绩肯定差!”
碎片把我的胳膊划伤,你不停骂我,把我赶出家门,说我是哑巴,说我长的难看,说我没上进心。
你骂在我身上,何尝不是骂的雯雯。
这些刺痛的话语,她从小到大听了不知多少。
出门前我丢给你张纸条:“你不能再这样管她了。”
你没听,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可我们所有人都错过了。
你怕她恋爱耽误学习,疯狂地监视我们,给老师提议换座位。
还查到每晚她练琴时,我借着走读生的身份提早下晚自习,然后偷偷从后面的梯子爬到楼上和她汇合聊天,陪她练琴。
你自作主张把梯子砍断,在围墙上偷偷粘上玻璃渣。
就那一小时你也不放过,雯雯说她就那一小时能和我说说心事。
她时常会哭,她很久没在你面前哭过了吧,因为她不爱你,她恨你。
她会在你面前表现无所事事,因为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被发现后,雯雯再也不敢和我说话,她怕我受伤,琴房我也上不去了。
你让她把所有窗帘拉开,在她练琴时你也可以随时来探查。
她拉开了,也再也没有一个人的空间。
雯雯两个月很少和我说话,我不知道她心里经历了什么,可能是最后的绝望。
在那个夜晚,她还是死在了琴房里。
用的是你强迫她每天锻炼身体的跳绳。
我最喜欢听她弹的《大海》,这是她偷偷学的,只在我面前弹过。
她说,等她生日前七天,要每天给我弹一次,然后让我给她送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她马上生日了,你记得吗?
呵……你的练习册买了吗?
她死前的下午,把家里钥匙偷偷塞到了我的包里,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雯雯没看过什么好看的,没玩过什么好玩的,她告诉我,她想看看山川湖海。
我纠结了一星期,我知道她的意思了。
《大海》
她也许想去看看大海吧,大海辽阔,没有任何人能困得住。
她被你困一辈子了,死后不会再想待在你的手掌里,她想自己能随风飘散,想散入汪洋。
如果你有机会问她,下辈子还认你当妈吗?
我替她回答:“不会的!死也不会的!”
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也许就是带她最终逃离你吧。
她的骨灰,你永远找不到了,我会带她去海边,让她永远逃脱你。
当然了。
这是一封你也许永远也看不到的信。
我祝你心里受到创伤,投胎一万辈也别生孩子,雯雯已经是悲剧了。
这些东西都是雯雯哭着给我讲的,我记下来的只是她长达十八年人生的缩影。
这是一场漫长的桎梏和煎熬。
是我写的,也是雯雯给你写的。
我把它藏在这里,你看到或看不到,我都不在乎了。
我的身世没好到多少,但我至少能感受到爱,也有勇气爱别人。
没人敢骂一个刚失去的女儿的母亲。
那交由我来吧。
就是因为你,雯雯才死的!
你不要在学校门口哭天喊地了,你的哭声只会让雯雯恶心!
你就是个尖酸刻薄,心理扭曲的女人!
你是个把自己女儿逼死的杀人犯!
接下来,我要带她去海边了。
你最好不要拦,如果还有一点良知的话。
让她逃脱你吧。
…………
看完信后,李道年和唐渝相视无言,沉默良久。
唐渝是看的第二遍,但仍然震撼。
她是无意翻找碟片看到的这封信,它就藏在《海上钢琴师》这个碟盒中,是张睿送给她的礼物。
他并没有直接选择给马兰。
也许这才是残酷的惩罚,让她一辈子都活在不知道女儿因何而死的猜忌中。
如果她有一天七老八十了,才无意中翻开碟片看到这封信,那会崩溃死的。
时间越长,那最后的真相越刺痛她。
这是一个跨越时间的定时炸弹,张睿要让她对女儿的残忍加倍奉还到未来的马兰身上。
看完后,她微微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来马姐还是瞒了咱们啊。”李道年轻叹一声。
“胡雯这姑娘真可怜。”唐渝心疼道,把信收回了信纸里。
“她也许猜到这种可能,但下意识的逃避,所以才瞒我们了。”他说。
“那胡雯得有多绝望,竟然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唐渝想着胡雯上吊的那个夜晚。
她的心会有多么痛,多么无助。
“李道年,”唐渝把手搁在她肩膀上问:“咱们现在到底该告诉她吗?”
“唉……”李道年叹口气,拉唐渝起身:“很纠结,我现在甚至都不想让张睿被抓住。”
“也许胡雯的骨灰飘入大海里才是最好的结果。”
唐渝实际上是个很感性的人,也很直接:
“咱们别让他们抓他了好不好?”
李道年无奈摇头:“没用的,张睿是不可能逃过去的,只是希望他能快一点。”
“那这信?”唐渝蹙眉看着《海上钢琴师》的封面道。
“我明天给她送过去吧,先不告诉她,看看张睿最后的结果,如果能借此帮一下他也好。”
李道年和唐渝往回走。
没想到整件事不是什么计划缜密的谋杀,不是什么烧脑的密案。
竟只是这样一个长达十几年慢慢造就的悲剧。
真相总是这样普通又疼痛。
唐渝一路欲言又止,直到寝室门口才讲出口:
“明天出来吃早饭吧,我请你,我脑子很乱。”
“怎么了?”李道年察觉到她受这个信的影响太大了。
她肯定有很多要和自己说的话,心里的纠结和伤感一个人消化不了。
“就是这个……太悲剧了……”唐渝噎住了。
李道年轻轻拍她的肩:“世上没那么多悲剧的,有人爱你。”
“我知道。”唐渝低下头说。
“打生桩那哥们还需要咱们去拯救呢,别丧气啦!”李道年拍了下她的肩:
“那我明天等你给我发消息。”
“嗯,”唐渝淡淡一笑:“拜拜!”
阳台上,看着李道年走远,唐渝刚才有句话没说出口。
她当时想回句:“也有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