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一弦极瘦的月倒悬于天,偶尔听得几声鸦雀啼鸣。
东梧卫山岚等人难得露出如此急躁忧虑的神情,几次闯进屋内,无一例外被凌当归轰了出去,严令禁止无他准允,不许再进。命令在前,言辞果断,山岚也不敢擅自将此事禀告祁王,只得于暗中严防死守,蹲伏在屋顶上,将较量的伤害降到最低。
蛊虫在体内横冲直撞。
陆观南独立庭院中,走廊外有山茶花和另几丛花木,不知叫什么名字。他攥着一朵暗红色的山茶,连带着旁边的花木,扯离枝头,花木的刺扎破了手心,氤氲出淡淡血点,但不痛不痒。
陆观南仍是面无表情,仿佛游离在黑夜之外,眼眸落在灯火照不进的地方,愈加幽深。
他到底在恼什么?是那人不自量力、自找被揍的愚蠢行为?还是恼他说变就变的冷酷态度?陆观南蹂躏着无辜的花,脑中反复回溯刚才被赶出去的画面。
他介入的是不是太多了呢?说到底凌纵怎么样,跟他又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他手下动作不由用力,忽地刺痛。像是对他欺花的惩罚,花刺划伤手背,勾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陆观南这才回过神,懊悔地丢了花瓣,真不知道自己最近总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陆观南从花丛中扯了几片叶子,敷在手背手心处止血。侧身抬头,只见屋顶上趴伏的几名东梧卫,神态紧张,向屋内发射暗器。
“啪嚓”又一声,插有山茶和菊花的白瓷花瓶碎裂,凌当归后背一阵闷痛,倒在碎片中,手心、额角被花瓶碎片擦破。凌当归已然是伤痕累累,不断出冷汗,时冷时热,阵痛剧烈,尤其是腰腹处。他挣扎着往后倚靠在檀木桌旁,摊开右手,咬牙将扎进手心里的那块碎瓷片拔出来,颤抖着丢开。
丁弃性子内敛,沉默寡言,有什么事喜欢压抑在心中。
他同湘露一样,是弃婴被丁家收养,对丁家万分感恩。自丁雪浮的悲剧发生后,他便更加封锁自己,表面冷静,实则风波浩荡。这么一场打斗,酣畅淋漓,像是在肆无忌惮地发泄恨意与怒火。
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伤,不仅要应付凌当归毫无章法的招式,还要防着暗处东梧卫的干扰,一番打斗下来,也伤了几处。
二人俱是精疲力竭。
“还要打吗?”
凌当归声音干涩沙哑,呼吸沉重。
丁弃抬头看了看屋顶,“你有帮手,我打不过你。”
湘露扶着丁弃,骂道:“无耻!”
凌当归却仰头哈哈大笑,似是颇为痛快,笑着笑着撕扯了伤口,戛然而止,五官又皱在了一起,稍微缓和后,轻狂道:“我本就是无耻之人啊。说正大光明单挑,你们还真信了,果然是蠢。怎么样?还要不要杀我了?本世子奉陪到底。”
丁弃和湘露面面相觑,猜度凌纵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凌当归微微一笑,体贴地很刻意:“你们兄妹两需要商量一下吗?可以,不过不要让我久等啊。”
说罢,他转过身去,背对他们,查看自己的伤口,表情十分痛苦狰狞。
“滴——宿主,系统无法检测您的行为动机,此处无法赋予积分。”系统机械的电子音中透着迷茫。
凌当归敷衍道:“没你事,玩去吧。”
系统忍不住提醒:“宿主,凌柳卿、丁湘露丁弃等人的命运与穿书者无关,您只需要按照原书设定扮演一个恶毒反派即可,不要心慈手软,待走完相关剧情,会重获新生。”
凌当归继续敷衍道:“对啊,我就在扮演恶毒反派,你没看我刚才多凶吗!”
系统絮絮叨叨:“系统还要提醒您,小说自成世界的那一刻起,会自动修补剧情以外的角色。若您当初走原书剧情,就不会有闫庚和那封密信,丁湘露和丁弃也无法刺杀您。”
原书中的湘露满怀仇恨,忍辱负重前来祁王府,甘愿牺牲自己后半生的清白,也要为敬爱的姐姐复仇。可惜出师未捷,大仇未报,便死于祁王妃针对凌纵的计谋,湮灭在原书的剧情之外。至于丁弃,应当是回了雁州,收拾破碎的家庭。最终大约也是被征调去修筑行宫,沦为与其父其兄一样的结局吧。
这样的一出无人问津的悲剧,始作俑者是他。
“你真的愿意放我们走?”
丁弃平静如古水一般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湘露怀疑道:“你为什么要放我们走?想趁半道再将我们截杀?”
凌当归转身过来,忍着疼痛,散漫道:“丁姑娘,你这样的脑子可不够复仇的,要杀就在祁王府杀了你们,何必多此一举。本世子说了,这是我们之间的较量,赢了就放你们走。”
“莫名其妙!”湘露满腹怨气,也实在是迷惑,“你这算什么?分明就是主动送上门被揍!”
“诶——”说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菜鸡,凌当归不乐意,指着丁弃,“他明明也被我揍了,这是相互的,不存在什么单方面。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赶紧走吧。再晚,本世子就改变主意,就在这杀了你们。”
他揉了一下下巴,那不耐烦的表情不似作伪。
“你真是个怪人。”丁弃道。
凌当归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病,莫名其妙送给人打了一顿,怪尴尬地转移话题,“对了,丁家既收养了你,应该不会给你取名为丁弃吧,你叫什么?”
沉默片刻后,只听对面青年道:“丁不弃,雪浮起的。”
凌当归笑了笑,嘴唇有些干,“好名字。”
他唤了山岚,交代了一些事情。很快,山岚准备好了一辆简单的马车。湘露和丁弃被带出祁王府,上了马车。丁弃驾马离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仍觉得发生的一切像是荒唐的幻想。
怎么可能呢?刺杀失败,把凌纵打成那样,竟然没死,还在回雁州的路上。
……
睡得正香的宋回春被山岚粗暴拍醒,衣裳都没给他穿好,就把人拎到了东梧阁。瞌睡在见到伤痕累累的凌当归时瞬间被吓跑了,心惊肉跳,颤颤巍巍地开始给凌当归医治包扎,小心翼翼地叮嘱:“世子这伤是怎么回事?王爷知道吗,怕是要多养一段时日,有些伤痕,要按时涂药,不然会留疤的。”
“嗯。”
凌当归心不在焉地回应,时不时唉哟疼得直叫唤。
山岚举着铜镜,凌当归左看右看,额头磕破了,混战中被湘露抽了一巴掌导致右脸有点红,不过无伤大雅,丝毫不影响这张脸的精致。
半个时辰后,宋回春擦掉满头大汗,“世子,将这药服了之后就早些歇息吧。”
凌当归麻利地就水吞了好几种药丸,让吉祥和山岚送宋回春回去。
东梧阁终于陷入寂静,凌当归吹灭了烛火,躺在床上,多处的伤痛令他无法入睡,躺在床上都不怎么能动,一动就疼。闭上眼就是丁湘露和丁不弃的恨意,为了丁雪浮。
思绪乱飞,凌当归睁开了眼。
他扶着床头坐起来,重新点燃烛火,取了一柄灯笼,去了缥缃堂,多宝架里侧有个大箱子,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沉闷的霉味。
初来时他就将东梧阁每一处都摸清楚了,这里放的都是凌纵收藏的一些书画。
压箱底的是一幅女子画像,纸张已经泛黄发霉,但墨色仍清晰,描摹出女子姣好清丽的面容,旁书“雪浮”二字。透过纸张,丁雪浮的目光坚毅温柔,映出她洁白无瑕的心灵。
凌当归于黑夜中哀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