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所有君王都将死去,雀跃着陪葬于终局。”
路明非平淡的扫了眼碎金扉页上的黑字,然后随手将其合上搁置在了一旁,书桌上摞着一堆堆五花八门的书籍,都是路麟城找来的。
老爸还当他是小孩子呢,拿这种一眼就中二病冒泡的书给他看。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轻飘飘地蒙在路明非身上,绿植呆坐于盆壤里,羽毛笔搁滞在蓝墨水中,一枚印着君士坦丁大头像的古罗马硬币压着信纸的边角,信纸只字未动。
路明非原本打算写完今天的日记。他现在迷上了看日记的感觉,明明只隔了一些时日却像隔着一个次元,就好像从前那些故事桥段并不是他经历的一样。他总能从日记里窥视到别人,日记是那个人写给他的来信。
“哥哥,你现在很有书卷气喔!”男孩一边打趣着说,一边整理自己的白丝绸小领结。
他站在阳光旁边的阴影里毫不突兀,没有敲门声,也没有出示请柬,精致小巧的方口皮鞋就那样忽然地出现在路明非的视野里,但路明非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光束从男孩的指缝间穿过,星星点点的微尘在光束中闪烁。
见到哥哥对自己置若罔闻,男孩倒也没有懊恼,而是自顾自地推开彩色花窗,凭空坐在了窗台上,小皮鞋晃晃荡荡,男孩像个精巧精湛的魔术师,属于路麟城私人藏品的那枚古罗马硬币被男孩翻手从掌心中变了出来。
这个时节的西伯利亚正值初春,从窗外望去,茫茫雪被仍然覆盖在地平线上,冷杉、白桦、花楸、落叶松全都躲藏了起来,远处隆起的山脉绵延曲折,望不到尽头。
从遥远的伏尔加河上吹来的冷空气,穿过无边无际的冻土层和湿地最终涌进这扇推开的玻璃窗内,书籍哗哗翻页,男孩细碎的黑发在风中凌乱,一双熠熠生辉的黄金瞳缓缓睁开,瞳孔如受到强光的猫眼那样缩紧,璀璨的威光从瞳缝中喷发。
“还记得卡塞尔学院某天的雨夜吗,哥哥?芬格尔背着你在外面和学妹约会。”小魔鬼微笑说,他的视线盯着路明非一刻也没有移开过。
然而路明非闭着眼睡在躺椅上不为所动。
不是路明非忘记了,相反路明非记得很清楚。
那天下午他有一场关于古炼金法实践研究的考试,考完试就下起了大雨,路明非回到宿舍没有看到芬格尔的身影,墨迹半天对方才接通了电话,芬狗在那头略带猥琐嘻笑地炫耀新交的小学妹女友,还是后勤部门的,专管餐饮,他说这样哥俩个以后就可以时常开小灶了。
“当时你一个人在雨夜的宿舍里做了什么呢?”小魔鬼问。
路明非有些烦躁了,话到嘴边他却连说都懒得说。
从前他对魔鬼不屑一顾,现在他感觉当魔鬼也挺好的,成天只需要像面前这家伙这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行了。
多清静的午休,我还有事情要做,地狱不是凉快吗?你丫哪凉快哪呆着去好不好?
小魔鬼坐在窗台上,原本用来托下巴的手默默地堵住了耳朵,哥哥的腹诽简直震耳欲聋,着实有些伤到了他的小心脏,“一年一度的客户大回馈,哥哥你怎么能见面就让人家滚呢?”
“人家为了这次会面也是特意精心打扮了呢。”小魔鬼捏着衣角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像是被冤枉的小孩子。
“少在我面前来这套,我已经免疫了。”路明非早就见惯了小魔鬼装腔作势。
“什么都骗不过哥哥。”小魔鬼嬉笑起来。
“我现在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什么客户回馈大礼包,你可以走了。”
“真是冷酷啊bro,跟换上了石头心的彼得一样,可我又不是荷兰鬼,我是你的忠仆呀哥哥。”
路明非揉了揉太阳穴,他沉默了,倒也不是因为这番对话,而是他的脑袋突然有些昏沉,意识浑浑噩噩的,提不起精神。
“再问一遍,哥哥,那晚你做了什么?”
“那晚我……做了……做了什么?”路明非抬起头,他喃喃地说。
小魔鬼却已经不再微笑了,他自问自答:“你想说你看了部电影是吗?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盗梦空间》对吧?”
路明非愣住了,不愧是小魔鬼,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回头是该托老妈买点打虫片了。
“可是那一晚你真的看了《盗梦空间》吗?”小魔鬼继续问。
路明非有些疑惑,他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电影他肯定看过了,就在那个雨夜,那个雨势倾盆的夜晚……芬格尔……不……不对劲……芬格尔那个废柴怎么可能找个小学妹当女友?他的家里蹲级别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好吧!
再说了,这么长时间,芬格尔和自己吃喝住行都在一块,这家伙有对象的话,为什么自己没看到一点苗头?何况芬格尔留级了那么久,寂寞的话早就脱单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这家伙从前可是对自己说过“男人可以不帅但不能草率”这句话啊,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路明非仔细思索只觉得越来越奇怪,空虚的诡异感在心底逐渐漫延,意识像罐子似地被摔碎在地上,疑惑和不安纷至沓来。
他是在几时几点、床上还是床下看的电影?
用手机还是电脑?
那时是一年级?二年级?还是三年级?
路明非突然意识到那个雨夜的记忆清晰到有些模糊,真实无比却连该有的细节都回忆不起来。
“那部电影……说了什么?”路明非缓缓地问。
小魔鬼旋转起那枚硬币,抬起灿金色的眸子看向路明非。
“陀螺如果一直旋转就说明你在梦境中。”小魔鬼翘起嘴角回答。
“那晚确实在下雨,但宿舍里是有人的。”
“芬格尔用了一种炼金术式中很巧妙的催眠术,给你喝的水里也掺了点安眠药,直接让你不省人事,然后他戴着中午双人套餐吃剩的KFc纸袋就离开了学院。”
路明非有些难以置信,如果小魔鬼不提起这件事,或许自己会一辈子都被芬格尔蒙在鼓里,芬格尔又为何迷晕自己还要催眠自己呢?
想到这里,貌似这件事情并不简单,路明非干脆看向窗边笑容玩味的路鸣泽。
小魔鬼自然知道哥哥在想什么,他轻悠悠地伸出蕾丝喇叭袖,食指指向桌面的角落,示意路明非把目光转向那里。
印着罗马帝皇君士坦丁头像的硬币还在旋转。
“哥哥,你看它停下了吗?”路鸣泽眯起狭长的双眼说。
路明非原本耷拉的眼角突然睁圆,他忽地站起,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从他的视角望去,那枚硬币在窗隙间的阳光束里翩翩起舞,闪烁的舞步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几个呼吸之间,周围纷纷下起了冰冷的雨点,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独处的雨夜。
《盗梦空间》3倍速投影在墙上、地上、手机里,甚至连天花板也被占据!电影声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声音愈来愈大,夹杂着钟声和祷告声,场景在路明非的眼前旋转,空间如魔方似的折叠,让人眼花缭乱。
但恍惚之间,一切又全部安静了下来,雨点定格在空中,无声的杂乱波音像电流似的在路明非的脑海里滋啦作响,吵得路明非痛苦地捂住耳朵,却发现那声音似乎在灵魂深处。
“命定的那日,我正抚摸羔羊,羔羊便清醒了。”老式留音机里传出圣经中的低语。
“卧槽,神什么的,别玩儿我啊!”路明非欲哭无泪地骂娘。
刹那间,镜头拉近,房间修然拉远,透窗的光束不偏不倚的折射进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不自觉得紧闭双眼。
“哥哥,再见了。”
耳边只听见小魔鬼略带留恋意味的道别。
“路鸣泽!路鸣泽!等等……等等!”
路明非拼命睁开眼睛,伸出手胡乱的抓取,刺目的光线飞速远离。
“试验体瞳孔停止扩散,心率体征略有缓和……”
“肾上腺素推满,注射备用血浆……”
“零号体征同步恢复正常……”
一道道不含感情的电子女音不断播报,各种护士医生以及穿着迥异的研究人员穿插着跑来跑去。
整个现场肃穆而沉重,路明非意识到窗隙间的一缕阳光其实是手术室的照射灯,也没有什么房间书本躺椅,他此时此刻正被困束在手术台上。
今天是他作为试验体和零号彻底分离的日子。一场为期二十年的培育,此后人类将拥有属于自己的龙王,那会是超越现有龙族的存在。
“路鸣泽……”路明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他从来都是表现出很排斥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弟弟”,看上去衣着华丽、举止优雅、随心所欲而又无所不能,可路明非觉得他们是一类人,擅长掩藏真实的自己。
魔鬼也会有血之哀,孤单自己的人才是小孩。
路明非突然难过起来,路麟城和他说在完成这场剥离后,他就可以拯救世界,就可以远离龙族的辛秘,会有一个比他强大很多倍的家伙代替他去屠龙、去维护人类的安定。
路明非选择了这条路,他早就想离开了。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了向龙族复仇而刻苦强化自己,结果到头来有人和他说他身上有个很强大的家伙,只要他愿意剥离,那么那个家伙就会替他摆平一切,他也不需要再为四次交换而烦恼。
他的贡献就是最后的剥离,感谢他带着王一路抵达这里。
路明非觉得自己很伟大,不仅是第一次听父亲的话,而且真正地为人类奉献了价值,以后他就是个普通人了,蜗居在三线的小城里,享受远离龙族纷扰的平淡生活。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石三鸟的计划。
他闭上眼睛,残存的幻觉中,羽毛笔尖的墨水已经干涸了。
天色已晚,整个西伯利亚地区的风鼓动着薄暮,漫天的白雪如恭迎王之诞生的万千将士,却是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