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院子，距离大门有一炷香的路程。
按我娘那磨磨蹭蹭的性格，本以为她照例慢半拍，没功夫见我爹，谁知，一接到丫鬟通报，说我爹造访后，娘撸起袖子冲出房间，准备赶我爹出门，被郑伯母老鹰抓小鸡似得一把拦住：“孩子的事，让孩子去解决，长辈们别瞎掺和。”
不知为何，一向暴脾气的娘，倒是被郑伯母拿捏得死死的。
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只叮嘱我一句话：“女儿，别心软。”
然后，我独自在宅门外见了我爹一面——
没错，我连家门都没让我爹进，父女俩就这么在门口站着。
爹颇有些讪讪：
“不请爹进去坐坐？”
我岔开话题：“爹，我的婚礼，和沈藏锋的葬礼，若在碰巧在同一日，你会参加谁的宴席？”
我爹一时没想到，话题扯这么偏，更心虚了：“拙儿，何必这么咄咄逼人？爹知道你在负气。”
“可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我父女走到今日这一步，何尝不是女儿你在苦苦相逼？拙儿，你告诉爹一句实话，打你回沈家开始，你便想要置你兄长于死地，是吗？”
“从沈藏锋被齐家牵连亡命天涯那时起，你孙姨离开了，你便想先把你兄长关入监狱，然后顺藤摸瓜，把沈家拉下水，你搜集沈家那些罪证，是想等沈家泥足深陷后，你当家主。”
“然后拿着沈家财产替郑家那小子铺路，是吗？”
“爹不是不懂时局，也清楚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赌性，只是，你们到底还年轻，莫说是天家，哪怕是寻常人家，也要遵循个法度常规，晋王是斗不过太子的。”
“你们这么做，无异于与虎谋皮，爹只想替沈家谋一条安稳的路。”
“你兄长若能取代齐家，傍上许家那一棵大树，何尝不失为上上策。”
果然——
爹什么都明白，他永远在权衡利弊。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起五岁前，和我回沈家后的这些日子，加起来差不多八年时光，忽然我语气艰涩：
“爹，我喊你爹爹的日子，住在沈府的日子，是不是，还没有沈藏锋那么久？”
闻言，爹顿时陷入沉默——
沈藏锋十岁被接进门，而今二十三岁，他在沈家享受了足足十三年富贵日子。
所以，若论父子亲情，沈藏锋和爹爹，或许比我这个亲生女儿来得更亲近。
等爹再次抬起眼，他眼眶红了红。
他前不久才挨了赵老爹一顿毒打，脸上的伤还未痊愈，现在怎么瞧都有些滑稽，可我却一丝笑意也无，而是越发心寒。
爹矢口否认：“拙儿，你我是血亲，你兄长只是养子，在爹心里，他永远比不上你的分量。”
“可是拙儿，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只是个女儿，女孩子是不需要那么辛苦，撑起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可你兄长不一样，他身上肩负着沈氏一脉的希望。”
我却再也听不下去。
打断爹的话：
“明日，我会带人去抬娘的嫁妆，我全部带走，至于沈藏锋，我不松口，赵家不松口，他完蛋了。”
“爹，我很好奇，沈藏锋这一颗棋子废了，你会不会多考虑考虑女儿？”
……。
我带人前往沈家，浩浩荡荡地将我娘那些嫁妆抬走时，见沈藏锋养的那小戏子，抱着儿子，头上插的金簪，正是我娘妆匣子里头的。
我勃然大怒。
那小戏子见到我，有几分惧意，连连后退。
我命娘那几个得力嬷嬷丫鬟，把沈家里里外外，属于我娘的一切都拿走，连同簪子一块拔了，又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见这位小戏子，只是拿了一枚金簪，顿时气消了。
我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想必是沈藏锋随手拿了我娘的东西，送给她。
整个院子——
其实我娘的嫁妆，被完完整整封在内库，我爹不敢乱动，我爹这人吧，虽然一向很混账，但不会动我娘的嫁妆，他说：“这些嫁妆，将来都要留给自己的亲闺女。”
这些年，爹操持着沈家生意，摸着良心说，爹虽然是靠我娘嫁妆发的家，但赚了银子后，悉数补齐了我娘的嫁妆，又足足添了一倍多。
我搬空了我娘的院子，却留下了爹之前赠送给我的十几件生辰礼。
爹看着完好无损的箱子，顿时伤感极了，背手而立，可肩膀却有些发颤，良久才道：“拙儿，你这是彻底和爹划清界限了？”
“爹，如果十日后，你还愿意认我做女儿的话，我会给您养老送终，只怕到时候，要划清界限的，就不是我了。”
我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让爹豁然转身，他双眼红肿，盯着我瞧，却怎么也瞧不破我的路数：
“拙儿，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的的问题，而是转身，带着那乌泱泱的一群小厮嬷嬷，抬起箱子就走，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
拦住我去路的，正是一群沈世族人！
我冷笑一声，一开始我便知道他们会出现，可凭良心来讲，我连他们谁是谁都不记得，只记得——
一位是要将我嫁给他赌鬼侄子的叔公。
一位是想让我填他赌债的叔伯。
接下来的十几位，我并未见过，只是逢年过节，爹爹会派人送上厚礼，他们会定时出现在沈家祠堂拜一拜。
……。
“且慢，且慢，你这死丫头，好不懂道理，这些嫁妆既然随你娘进了沈家，就该是沈家的，你怎么能随意搬走？”
“谁教你的道理？”
我转头，看向爹：
“爹，这嫁妆，你是要留给沈家这群老不死的，还是留给你亲闺女？”
我嘴里这句“老不死的”脏话。
刺激的那群老不死的东西，更愤怒了。
一名拄着拐杖，面貌儒雅的老头，却气得连连砸地，风度也不要了：“荒唐，荒唐，这就是沈家养的好女儿？敢忤逆不孝，不敬长辈。”
我继续开口：
“爹，那群老不死的，骂你不会养闺女，你怎么看？”
儒雅的老头，恨不得抡起拐杖砸我脑袋，硬是忍住了，冲我爹发火：
“沈世侄，你该好好管教你这女儿？若换做是我闺女，这样忤逆，就该拿棍子活活打死，拿绳子活活勒死。”
我掏了掏耳朵，有种平静的疯感：
“爹，那群老不死的，端着沈家的碗，吃着沈家的饭，吸着沈家的血，却要你亲闺女的命，你准备怎么办？”
爹脖子青筋暴起，顿感不耐烦。
换做从前，他还和颜悦色安抚着这群长辈，眼下，爹满心满眼都想捞出沈藏锋，没心思应付这群人，只是语气寒透了，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道：
“让我女儿搬走这些嫁妆，有我在，我看谁敢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