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低垂,云昭坐在青陵城主府的书案前,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案上堆满了从商会驻地搜来的账册与卷宗,他翻看得极为仔细,却频频蹙眉。
这些账目显示,商会暗地里勾结过不同势力,甚至包括黎曜国伏水城的余党,也牵涉到外商高价囤粮。
一桩桩条目把他心中的谜团拉得更加冗长。
可更令云昭在意的,并非这些数目庞大的交易,而是账册最后数页里,提及一笔数额极大的“军饷订金”,且时间正好和黎正庭遇刺、城主谢寅川离开相重合。
结合商会一夕人去楼空的反常举动,他越发感到背后另有推手。
“公子。”
顾陵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低沉而短促。
云昭将账册阖上,深吸口气:“进。”
顾陵川推门进来,目光落在灯光下神情疲倦的云昭身上,带着几分担忧:“搜查的结果大体出来了。”
他顿了顿,递上一张短短的清单,“商会在城内共三处仓库,其中两处已搬空,一处尚留少量粮袋,但标签奇怪,似乎并非青陵城本地。”
云昭接过那清单扫了眼,见后面注明“疑似黎曜国官粮,或伏水城余存”时,眼瞳不由得微缩。
“伏水城官粮跑到青陵城商会仓库?”他垂下眼睑,仿佛在消化这可怖的推论,“这背后会不会是伏水城余党想利用商会?或者……”
“或者是有人故意设局。”
顾陵川也显然想到这一点,轻拧眉头,“若商会与伏水城余党有勾连,为何又突然弃城?说明局势比我们料想更复杂。”
云昭将清单放回桌上,沉吟片刻:“你那边可有新的线索?”
顾陵川摇摇头:“黑旗的线头断了,商会也躲了起来。昨夜城北的火药爆炸之后,咱们虽抓到一些可疑人士,却发现他们是被雇的死士,并不了解真正主谋。”
云昭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这群‘躲在黑暗里的人’,就像捕风捉影,简直让人无从下手。”
他轻轻闭上眼,脑海中回想近来所遇到的种种:黎正庭被带走、城主府的书房机关、黑旗与暗影对城内局势的搅动、商会的仓促退走……每一环都让他愈发怀疑,或许在自己寄居青陵城十年的岁月里,早有诸多暗流在悄悄成形。
他心头那点不安越发强烈:
也许……真的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他的真实身份、那尚未彻底确认的皇室血脉,和对黎曜国的掌控野心,原以为还能再藏一阵子,可看眼下局势,封印越久,矛盾越深。
若不小心走错一步,青陵城就可能万劫不复。
“顾叔叔,”云昭突然抬头,声音放得很轻,“如果有人要颠覆青陵城,你觉得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顾陵川没料到他会如此发问,一时也思考起来:“攫取城池的人很多:黎曜国国主、其他邻国势力、乃至骁宁国内不轨的诸侯……”
云昭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有个商会势力。不过现在看来,商会只是被推上明面的棋子。这棋局埋得如此深,绝非普通人所能布。”
“公子可是怀疑……国主?”
云昭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低声喃喃:“义父被带走、跋锋将军行事太过仓促,那背后指令或许并非国主——或者说,就算是国主,他也未必能掌控全局。”
顾陵川轻拧眉头:“那黑旗之事又作何解释?难道除了国主阵营,另有一批势力?”
“我也在想。”云昭捻着桌上一角卷宗,微皱的指尖说明他内心并不平静,“如果黎曜国国都也派了人过来呢?亦或……是别人借黎曜国之手掩饰什么?”
云昭紧抿唇,脑海里瞬息掠过千般念头。
最终,他抬起眼,半带决绝地对顾陵川道:“今晚我要亲自去几处重点仓库和城门查巡,你多派些人手给我。”
顾陵川点点头,却又流露迟疑:“公子,你如今身体状况……再加之你之前说的‘无痛’之症,万一遇到埋伏,可就危险了。”
云昭淡笑一下:“身体无痛,却也未必无力。更何况,我要抓住那些暗中的人,就必须放出点‘诱饵’。我不亲自走一遭,恐怕永远只能被动。”
他说得云淡风轻,内心却暗暗较劲:
此刻的青陵城,对我云昭而言,不只是义父谢寅川一手维持的基业,更是证明我能力、确认我真实命运的起点。
若在此地束手,就再无可能走向黎曜国的权力之巅。
顾陵川仍显担忧,但也深知云昭的性子,无法再劝,只好重重点头:“那我就和你一起去。一旦有异动,我的人会即刻堵截。”
云昭颔首表示感激,随即将桌上账册收起:“多谢顾叔叔。那就先到城西仓库——你命人先散开巡逻。我要亲眼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
是夜,天公不作美,突降大雨。
密集的雨点拍打青石板路,沿街灯笼在风雨里飘摇,发出飒飒声响。
云昭撩起斗篷,一手护住袖中卷宗,一手提着一盏油纸灯。
他与顾陵川率领一队侍卫,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缓慢前行。大雨掩盖了脚步声,也遮蔽了更多视线。
城西的仓库区比较偏僻,平日更显冷清。此刻夜深又雨势凶猛,四下只有风雨交加。
檐下偶尔亮起一盏灯,似乎是看仓的伙计,但见到大队侍卫到来,伙计早就吓得躲回屋内,根本不敢出声。
“那边。”
云昭收紧斗篷,朝最远处一座木牌破损的仓房指去。侍卫打着火把,侧身挡雨,先一步跑过去敲门。
却只听“咚咚”几声响后,无人应答。侍卫动作更猛,用力拍击或尝试推门,可那门板似死锁。
顾陵川冷冷瞥了门锁一眼,拔剑:“我来。”
他凝腕一抖,剑尖插进门缝,用力挑开了上面的横闩。门板“砰”地一声散开,透出湿冷的霉味。
火把照进仓内,映出堆满杂物的黑乎乎空间。木箱罗列,麻袋堆叠,有的写着“盐”、“丝料”,有的空无标记。
整个仓库密不透风,空中浮着陈腐的潮气。雨声敲打屋顶,噼里啪啦得像无数虫蚁噬啮。
云昭走进来,火把光亮映在他浅色的衣袖上,闪出暗金般的纹理。
他的眼神在一排排木箱上扫过,心里隐约升腾起一股不祥预感。
“拆开几箱看看。”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几名侍卫动作麻利,把就近的两只大箱撬开,里头果然是布匹,却并非骁宁城中常见的质地,反倒更像黎曜宫廷所用的细密锦缎。
再撬开一个箱子,则是一堆兵甲零部件,看上去还未组装,全是半成品,却带着黎曜国王室花纹的凹印。
“果然……”云昭心头一沉,心想这商会藏军需之嫌再无疑问。
只是不知这些军械究竟运往何处?是否也与伏水城的叛乱有关?抑或是想协助国主更快掌控青陵城?
顾陵川挥手示意继续搜。侍卫们往里头搬出一只灰布大囊,扯开来看时,不由得人人变色:
一堆闪闪发亮的“火石”原料,还有几瓶油脂。若与硝磺一类结合,很可能制成威力巨大的爆裂物。
云昭上前仔细打量,心里宛若被刀割——他再清楚不过,这些东西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足以在城中引发第二次甚至更疯狂的爆炸。
昨夜城北的火药冲击,已让无数百姓吓破胆;若再来几次,青陵城怕真要血流成河。
“公子,您看这里。”有人蹲在角落里,翻出一只油布包裹的册子。封面湿了大半,上头仅写了个“暗”字,似是某种暗账。
云昭接过翻看,里面零散记载着“运送日期”、“目标仓库”、“渠道”等。
最让他震惊的是,某些日期正好和“黑旗事件”发生日相吻合!账目里提到的那批“神秘器物”,很可能便是黑影挂旗时投放的粉尘或毒烟。
一时间,所有线索如蛛丝相连,让云昭脑中轰鸣不断:
黑旗惊城、商会弃城、伏水城余党、军需私运……整座青陵城被当成某种试验场。
他深吸口气,把册子揣进怀里,转身对顾陵川道:“立刻封锁此处。通知白霁带兵来守。凡此仓内之物,一件不许外流。”
顾陵川面色凝重:“是!”
云昭抚上胸口,心底汹涌翻滚:若自己的猜测无误,这批军械就是暗中挑衅者所依仗的底牌。
而幕后之人运送这些东西,既可能是想对付青陵城,也可能想借青陵城转运他处……若真与黎曜国皇室或跋锋将军牵扯,他必须尽快把握方向,别让局势再扩散。
“顾叔叔,”他语气低哑,“等此事告一段落,我要立刻会见慕熙雪。也许她有办法。”
顾陵川一怔,显然对慕熙雪仍存芥蒂:“她……毕竟行踪可疑。这些日子忽隐忽现,也曾在伏水城事变中出现过。”
云昭摇头:“正因如此,她的线索必然比咱们多。如今青陵城已经成了旋涡中心,我不想再藏着掖着,必须和她交换情报。”
他撑开斗篷,雨点敲在肩头,让他感到一阵透骨的寒。
无痛之症让他难以精准感知疼痛,但冷与疲惫依旧可以摧毁意志。
他猛咬舌尖,让精神保持清醒。
该走出去,下一站还是城主府,或许那里还有更多埋伏。
吩咐完搜查后,云昭披雨离开仓区。
伴着噼啪的急雨,他走得越发坚决:
若想守住青陵城,也想守住自己那一分注定不凡的命运,就必须把所有潜藏在暗处的势力挖出来。
他不再犹豫。
无人看见,广袖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既是谨慎,也带着些蠢蠢欲动的渴望:
这就是权力的漩涡吗?若能在此展露锋芒,我就能回到黎曜国皇室的权力中心;若稍有差池,我就会葬身这场混乱之中。
雨夜中,灯火昏暗,云昭注视前方,无人能读懂他复杂的眼神:温柔表面下,是极度隐忍与执念。
脚步声在水洼中踏出深深浅浅的回响,像是一曲暗夜独行的悲歌,也像他内心推崇的宿命之路——
不管前方何等险阻,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