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
南瞻之地。
山雨欲来时,沈明棠掀开车帘望着蜿蜒的山路,细白的手指攥紧了湘妃竹帘。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混着丫鬟翠浓的絮叨:";小姐仔细手疼,这湘妃竹可利着呢。";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颠簸。
翠浓慌忙扶住晃动的铜香炉,炉中沉香屑撒在鹅黄锦垫上,像撒了一地细碎的金箔。沈明棠正要说话,忽然瞥见山道旁立着个青衫人影。
";停车。";她脱口而出时,已经看清那是个背着药篓的年轻人。山风卷起他半旧的衣袂,露出腰间一枚云纹玉佩,在阴翳天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翠浓急得去扯她袖子:";这荒郊野岭的,万一是歹人......";可车夫已经勒住缰绳。沈明棠望着年轻人沾满草屑的衣摆,鬼使神差地开口:";公子可要搭一程车?雨快来了。";
年轻人转身时,斗笠下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他抬手将几株紫苏草塞回药篓,腕间红绳系着的铜铃竟不闻声响。
";姑娘不怕引狼入室?";他笑着摘下斗笠,鬓角沾着几片忍冬花瓣。
沈明棠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分明是极寻常的相貌,偏生眼尾微扬,平添三分风流意态。她忽然想起幼时在藏书楼翻到的《南华经》,那些踏云而去的仙人画像,似乎就该生着这样一双笑眼。
";若公子是狼,";她示意翠浓往旁边挪出位置,";也该是衔着草药的狼。";
话出口才觉轻佻,耳尖微微发烫。年轻人却已踩着车辕跃上来,带进一阵松脂混着苦艾的香气。
翠浓绷着脸缩在角落,沈明棠却嗅到他药篓里飘来的辛夷花香。车轮重新转动时,天际滚过闷雷,雨点终于砸在车顶的油布上。
";在下陈安云,姑娘如何称呼?";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竟是晒干的佛手片。沈明棠接过时碰到他微凉的指尖,恍惚觉得像触到深潭里的玉石。
";沈明棠。";她捏着佛手片没吃,";公子常在这山里采药?";
陈安云倚着车壁剥野栗子,修长手指灵巧得像在抚琴。";春采茵陈夏摘荷,秋掘黄精冬取葛。";他将栗仁抛进嘴里,";这栖霞山七十二峰,每道山褶里都睡着灵药。";
翠浓突然插话:";公子既懂药理,可知车前子与马齿苋哪个更利水湿?";语气里带着考较的意味。沈明棠正要阻拦,却见陈安云笑着从药篓里抽出一株植物:";姑娘请看,车前叶脉如车辙,专治淋浊,马齿苋形似马牙,最解热毒。医道如天道,万物各司其职。";
雨声渐密,他的话混着雨打竹叶的声响,竟显出几分玄妙。沈明棠望着他指尖旋转的草药,忽然问:";公子是修仙之人么?";
陈安云动作微顿,栗壳落在青缎靴面上。";沈姑娘觉得,";他抬眼时眸中似有星河流转,";是该信枯坐洞府餐霞饮露,还是信市井烟火里的机缘?";
";也是。";沈明棠哂然一笑。
车外忽起惊雷,翠浓吓得碰翻了香炉。沈明棠扶住炉身时,瞥见陈安云腰间玉佩闪过微光,与她妆奁里那枚定亲信物竟有一两分相似。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说是沈家与江州谢氏指腹为婚的信物。
";我要去前方临安。";她突然说,";家父获罪后,只剩这门亲事可依。";话出口自己都惊诧,这些本该烂在心底的话,怎会对着个陌生人倾吐?
陈安云正在剥最后一颗栗子,闻言将栗仁放在她掌心。";你看这栗子,";他指尖沾着糖霜,";裹着刺壳时不显,剥开才知甘甜。世间的因缘际会,谁说得准呢?";
雨声中忽然传来马匹嘶鸣。车夫惊叫传来:";山洪冲了前路!";沈明棠掀开车帘,只见浑浊的洪水裹着断枝奔涌而下,转眼漫过车轮。
翠浓的惊叫卡在喉咙里,没人注意到陈安云不紧不慢地从药篓里抓了把艾草,悄悄洒下。
说也奇怪,汹涌的山洪竟在距马车三尺处分流而去,仿佛撞上无形屏障。
沈明棠攥着栗仁的手指发白,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太好了......";
经过刚才一事,沈明棠似乎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于是几人就在马车上,慢悠悠进了临安城。
";到了。";陈安云忽然起身掀开车帘。雨不知何时停了,夕照将云絮染成金红色。他跃下马车时衣摆翻飞如鹤翼,直到站稳之后,才指了指身后的建筑:";这是我的医馆,我是这里的大夫,若有什么麻烦,可来医馆寻我。";
沈明棠目送陈安云的身影消失,心中竟有几分失落。
直到翠浓再三呼喊,才回过神,冲着车夫点了点头。
马车便又朝着城南驶去。
……
医馆内,陈安云哼着小曲,整理着手里药材。
直到感知中马车远离,他才停下手中活计,幽幽一叹。
十年前他感知到有人追踪之后,干脆变幻妆容,随便找了个城市落下,便是这座小城‘临安’。
很快,他的医馆开张,不知不觉就过了十年。
下界发生的一切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向来很享受这样凡人的生活。
而临安城里的百姓更不会知道,一位即便是九天十地也可以凌驾之上的仙尊,就这样隐居在这里,和普通大夫一样朝九晚五,治病救人。
当然,若是遇到像刚才那般,心思比较纯净的凡人的话,陈安云也不吝啬帮点小忙。
等到陈安云分拣好药材,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