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曜一口气读完意向书,出租车也快到浦东机场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读完了这份意向书的李墨曜竟然有一种体内充盈着感动的感觉。这行文,这措辞是出自谁手呢?该不会是贾总亲手写的吧,要是那样的话,那对方这份诚意就足以感动他了。
突然想到那天面对夕阳,贾铭章那种慨叹英雄已老壮志难酬的苍凉背影,李墨曜突然觉得身体内再次升腾起一股热流。那毕竟也是他的故乡,是他生长的地方,很多文学作品里描写了那段动荡期的苦难,描写了人心的迷茫,却从未给过它希望,那片土地始终有一些人在支撑着,即使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总有一股力量不甘心折服,犹如一颗种子,顽强的在贫瘠的土壤里野蛮生长。
贾铭章就是那样一颗种子。
陡然间,李墨曜的心里生出许多感触,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回去并不是做一桩生意那样简单,也许……有更远的,更深层次的意义在等着他,也许某一颗小芽正暴雨中顽强的破土而出,等待着迎接阳光的那一刻。
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场技术的变革史,技术推动改革、技术推动革命,技术深远的影响着人类的生活方式,无数历史的穹顶都被技术掀翻,人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蜕变。从石器到青铜器,从铁器到蒸汽机,相较过去几千年到几百年,从电子信息化到人工智能仅仅用了几十年。
也许那部小说说得对,人类一直在加速度。
当一个浪潮来的时候你挡不住,同理,今日底层的泥沙明日就能跃上潮头。
眼里晃过精机一厂充满历史沧桑感的旧厂房,鼻尖似乎还飘过熟悉的机油味道,它就像一块压舱石,紧紧的压在底层,它沉重的仿佛无论潮水怎么冲击也改变不了它的面貌,然而……
真的改变不了吗?
那片沉重的土地压抑了整整一代人的心扉,它还能一直压下去吗?
傍晚的风是凉爽的,这就是沈州,偶有炎热到半夜也无法忍受的天气,但夏天的大部分时间早晚纳凉是非常舒服的。褪去了工业城市的萧索,没有了过去工厂上空飘荡的浓浓烟尘,也没经历大城市暴涨的房价,这里的人生活得还称得上舒适。
老小区的花园在今日的城市规划下显得奢侈,但无疑这块占据了足足两幢楼盘位置的绿地成了周边人们最好的消遣场所。
年轻人不多,放眼望去几乎都是老人和孩子,偶有几位年轻的妈妈追着不听话的孩子吵吵嚷嚷,小花园里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
这年头守着棋盘下棋的人不多了,李泰早早的爱上了乒乓球这项运动,不过今日他安静的在树下与人对弈。
“贾厂长啊,你吃了我的马,我杀了你的车,这棋也就和了。”
李泰的脸上没有了昨日的没落,儿子走后他恢复了平静,不再是那匹老骥伏枥的千里马,不再是那个壮心不已的暮年老人,他悠哉的和老贾厂长下着棋,心态无比的平和。
“老李啊,这棋我瞅着怎么不对劲儿啊?”
老贾厂长看着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李泰,玩味的说。
“哪里不对劲了?”
“你让着我是吧。”
李泰没有像当年一样急于否定,他平静的外表突然生出几许苍凉,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老贾厂长笑了,说道:“我知道,你其实不在乎儿子是不是入职众诚,你心里想的和我心里想的是一样的事。”
李泰不能再装沉默了,扬起头迎着斜阳望向老贾厂长的脸, 看了几十年了,从年轻看到年老,今天看起来怎么有点儿不一样?
“你……”李泰沉吟着。
“我怎么啦?脸上写字儿了?”
“没有,只不过我刚才还琢磨着呢,人家都说越老越糊涂,你怎么越老越精啊?”
听着老下属打机锋,老贾厂长哈哈大笑:“哈哈哈……你这个人呀,我看越老越精的是你吧,跟儿子还玩儿了这一出,你就不怕他恨你?”
李泰一拍大腿瞪起双眼大声喊道:“他敢!”
在老厂长面前,李泰依旧撑着当父亲的威严,可惜老厂长阅人无数,在他眼里这番做作不过是色厉内荏。
“敢与不敢你都管不了,从法律上说人家是成年人,想干什么你这个当爹的无权干涉。从事实上说那孩子在外面闯荡得不错,比你当年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想凌驾于他人之上你就得有绝对的实力,你说说你现在有什么?一个退了休的糟老头子罢了。”
老贾说这些话的时候派头拿得足足的,俨然如当年在精机一厂大会上作报告一样,一番严厉的说辞顿时让李泰低下了头。老贾好心的出言安慰道:“你也别垂头丧气的,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当初是我把你逼得太紧,也怪我没了解实情,过去咱们不是常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的工作没做细,让你背了锅,这样吧,我检讨,等小李再回来的时候我摆酒当面向他道歉。”
这番诚恳的话下来,李泰感动的都快热泪盈眶了。到底还是老厂长啊,别的不说,单就这份胸襟,这样的气度就他望尘莫及,怪不得当年厂里效益不好的时候让他挑大梁,那绝对是组织充分考虑过的,要是没有老厂长,精机一绝对撑不到九八年。
就在李泰仍然像个下属一样被老领导感动的时候,他偷瞄了一眼对面的表情,这是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当年跑遍大江南北四处要债的日子里,李泰就学了一手炉火纯青的察颜观色的功底,没有这一手要债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能想到当年像个大爷的债主现在成了孙子呢?
不看还好,这一眼看去李泰总觉得老厂长怪怪的,那双眯缝的眼里总像是闪着得意的光,他吃不准这份得意来自于哪里,就下试探着问:“老厂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啊?”
“有什么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一连串的欲盖弥彰让李泰更加笃定,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他,虽说老厂长余威尚在,但这会儿大家都退休了,谁怕谁啊?
“你要是不告诉我,下次下棋我可不让着你啦啊。”
“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不是我批评你啊,你这个同志就是不老实,早我就说过你,下棋是公平公正的,不要让。”
“不让你能赢吗?你不赢还不得给我穿小鞋啊。”
两个老头子说到这儿哈哈大笑,然而笑声未尽,老贾的嘴巴就定格儿了,他呆呆的看着李泰的身后。
李泰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他好奇想要看看后面有什么事能打断老厂的大笑时,身后响起一声熟悉叫唤。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