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大楼已经与昨晚完全不一样,外侧临时搭建的医疗站由帐篷和钢架构成,入口处并排站着三十多名手持步枪的士兵。
为首的中尉军官原本斜靠在铁门上,听见脚步声后立即转身,枪管随着身体转向的动作扬起,枪口稳稳对准张涵胸口:“站住,什么身份?”
“别…别开枪。”张涵的手指在病历单边缘捏出褶皱,他垂着的手腕微微发颤,将单据举过胸前:“我是从食堂过来,军医开的封闭针注射单。”
“封闭针?”军官左手接过单据,食指在纸面上来回滑动,目光扫过诊断栏里的“软组织挫伤”时,眉骨轻轻一蹙,随后用枪管尾端敲了敲铁门门框:“进去吧,直走第三间。”
“谢谢长官,祝长官永远不死。”张涵接过病历单,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少来这套。”中尉突然用步枪托磕了磕墙根,肩带顺着滑到肘弯也没去扶,左手食指抠了抠内眼角,指尖蹭出点黄白的眼屎,随手在裤腿上抹了抹,“别当逃兵就行了。”
铁门推开时带出的碘伏气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张涵跨过门槛的瞬间,听见身后士兵用方言嘀咕:
“狗日的,今儿个埋了百把个喽。王连长嫌坑浅,说沙坑都浸成红汤池了,龟儿子些脚杆还在土头扳扯嘞。”
“球!不毙了才麻烦。”右边矮个士兵用脚尖碾灭烟头,川音里混着点滇南尾调,“就是苦了咱们这些背时鬼,明儿又得扛着铁锹去挖坑,挖浅了要挨叼,挖深了腰杆都要折球断。”
瘦脸士兵眼尾扫过走廊尽头的医务室:“你当当官的不晓得麻烦?今天团长来视察,看见沙坑冒血水,还不是板起脸说‘乱世用重典’”
张涵默不作声,鞋底碾过地面上未清扫的棉签,低头盯着水泥地面上斑驳的血渍痕迹,不敢转头。
远处足球场方向传来规律的枪响,每隔七八秒一声,枪声闷钝,像是被潮湿的空气裹住。
走廊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灯管上结着半指厚的冰,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张涵贴着墙根挪动时,发现墙面下半截全是暗褐色的污渍,混杂着血点和冰碴,墙角堆着几双露出脚趾的胶鞋,鞋跟处还粘着未化的雪。
旁边的的长凳上歪歪扭扭坐着七八个伤员,有人用布条吊着断腕,有人把渗血的脚掌搁在椅面上,鞋底的冰碴正融成水渍滴在水泥地上。
墙根处钉着块木板当挂号台,穿白大褂的护士正趴在上面写记录,睫毛上还沾着门外带进来的雪花。
入口左侧用木板隔出临时分诊台,三位穿灰蓝色工装服的女性正围着张铁皮桌打转,袖口别着用红绳绑的“护士”袖标。
从样式上来看,应该是从急救包上扯下来的止血带改的,边角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血渍。
“病历单。”坐在临时分诊台后护士头也不抬,指尖敲了敲桌面。
“在…在这里。”张涵忙从贴胸口袋掏出折痕斑驳的纸片,手指触到军医陈立的签名时,纸角还带着体温的余热。
护士接过扫了眼,用红笔在右上角画了个歪歪扭扭的“37”,随手往旁边收纳盒里一丢:“坐那边等着。”
“好嘞。”张涵偏头看了一眼收纳盒里那高高叠起的病历单,不由得有些心惊。
虽然大概能猜到难民的身体状况不好,可也没有想到,情况如此严峻。
等待区的铁椅缺了条腿,用砖块垫着勉强平衡。
张涵刚坐下,一股腐臭味突然传来,张涵捂住鼻子向旁边看去。
旁边坐着个戴毛线帽的老人,裤腿卷到大腿根,小腿上烂了巴掌大的伤口,蛆虫正从泛白的腐肉里钻出来,顺着腿肚往脚踝爬。
老人却像感觉不到,只是盯着门口发呆,嘴里反复嘟囔:“我儿子当兵的,会来接我的……”
“37号张涵!医生让我先给你进行清创,方便一会直接注射。”扎马尾的女孩举着病历单走到张涵面前,手指被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嵌着紫黑色的碘伏痕迹。她胸前别着一块金属的姓名牌,“第73医疗团 护理2班 林小羽”的字样在应急灯下泛着微光。
“没问题,你们是专业的,你们看着来。”张涵咧嘴一笑,却突然看见她正在用圆珠笔在废报纸上画流程图:“消毒三步法:双氧水→生理盐水→碘伏”,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步还打了三个惊叹号。
“我日,拿我当小白鼠整啊,怎么越看越不专业啊?”张涵低头看着林小羽正掀起自己的裤腿,她抱着搪瓷盘的胳膊肘抵着腰间,盘子里的棉球歪歪扭扭堆在边角,双氧水玻璃瓶标签褪得发白,瓶盖上凝着暗褐色的碘伏结块。
“你悠着点啊,别给老子整死了。”张涵把腿往后缩了缩,却突然又注意到她用来夹棉球的镊子少了个弹簧片,夹齿合不拢,像只缺了门牙的老狗。
“对、对不起啊,我第一次做清创。”林小羽的指尖在双氧水瓶口摩挲了三圈才拧开,瓶口倾斜时腕骨猛地一抖,透明液体溅在张涵的裤脚,洇出大片水痕。
“你别给老子整死了。”张涵咽了口唾沫,他发现这个临时医疗站里的护士显得极其不专业。
而林小羽丝毫没有在意张涵的话语,只是盯着废报纸上的流程图,食指在“双氧水”三个字上戳出个小凹坑,却鬼使神差地抓起了生理盐水瓶。
冰凉的液体浇在纱布上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镊子夹棉球的手悬在半空打颤:“等、等一下,我搞错顺序了……”
“你能不能专业点?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张涵咬着后槽牙吸气,当沾着双氧水的棉球终于碰到伤口时,镊子突然打滑,棉球“啪嗒”掉在地上,滚进墙角结着冰碴的血渍里。
林小羽的耳朵尖瞬间红透,弯腰去捡时额头撞上张涵的膝盖,校牌上的金属角刮得他小腿生疼。
“我只是有点太紧张了,我、我再换个棉球……”她声音发颤,从搪瓷盘里翻找时碰倒了碘伏瓶,褐色液体在盘子里积成小水洼,棉球吸饱了碘伏,像团浸了血的烂棉花。
“得,真成小白鼠了。”张涵闭上双眼,身体向后仰去,尽量不去看林小羽那拙劣的动作。
“我也是今天才刚开始学的呀,大家互相包容一下。”林小雨委屈的侧着身子,但这次她学乖了,先用镊子尖戳了戳棉球确认夹紧,才小心翼翼按在张涵膝盖上。
可消毒棉球刚接触到伤口边缘的腐肉,镊子突然“当啷”掉在地上,她紧张得忘记合拢夹齿,棉球歪在伤口上,碘伏顺着腿弯流进袜子。
“对不住对不住!”林小羽手忙脚乱地扯纱布,却把整卷绷带拽到地上,沾着碘伏的纱布角粘在张涵的裤管毛边,她急得直抽气,却又看见张涵膝盖上被双氧水激得翻卷的表皮下露出粉红色的嫩肉,眼眶猛地红了。
当第三遍碘伏终于涂完时,张涵的膝盖已经被棉球蹭得发肿,纱布也缠得歪歪扭扭。林小羽颤抖着打完最后一个结:“谢、谢谢配合,清…清创完成了。”
张涵喘着粗气,额角沁满冷汗:“感谢不杀之恩。”他望着女孩低头收拾托盘的模样,忽然觉得她发顶翘起的呆毛在阳光里轻轻晃动,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那我…那我就走了。”林小羽抱着托盘走向旁边的房间,鞋底碾过地面的纱布碎末,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就在这时,挂号台后的布帘“哗啦”被掀开,穿蓝布衫的女医生端着搪瓷盘出来,盘里的镊子还滴着脓血,在不锈钢盘底拖出暗红的痕迹:“35号!”
立刻有人扶着墙站起来,裤腰上别着的空矿泉水瓶里装着淡红色的液体,随着走动在瓶壁上撞出细碎的响。
“31怎么没了?”张涵数着墙上用粉笔写的号码,发现从30号到37号中间空了三个数字,不知道是漏号还是人已经没了。
等待区的铁架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等待处理的伤员。
最靠近门口的床铺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抱着自己的左脚抽气,她的运动鞋被划破,大脚趾整个翻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趾骨。
给她消毒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性,白大褂明显不合身,袖口长到指尖,胸前别着“临时医护兵”的纸牌,正在用镊子夹棉球的手不停地抖:“忍、忍一下,我……我昨天才学会这个……”棉球刚碰到伤口,女孩就尖叫着踢腿,镊子“当啷”掉在地上,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
“陈姐你倒是快点啊!”林小羽抱着急救箱跑过来,马尾辫在肩上甩成鞭子,“后面还有二十多个等着清创呢!”
被喊作陈姐的女性蹲下身捡镊子,镜片上蒙着的雾气让她看不清地面,手指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摸了好一会儿:“小羽你记着,消毒的时候要顺着伤口纹理擦……”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隔壁床的伤员突然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喷在她白大褂前襟,她怔了怔,继续用沾血的手去拿酒精瓶。
“直接全部当小白鼠呗。”张涵坐在墙角的木板凳上,看着这些临时拼凑的医护人员。
穿花棉袄的王阿姨已经洗完绷带,正在给一个膝盖擦伤的老人包扎,她把绷带缠成了死结,老人疼得直咧嘴,却笑着说:“闺女,你这手法跟俺家老伴给猪崽扎脐带似的。”
王阿姨的手猛地停住,围裙下的身体轻轻颤抖,半天没说话,只是把绷带又紧了紧。
诊疗区的布帘后传来金属碰撞声,张涵看见一个穿军装的女军官掀开帘子,手里拎着个铁皮桶:“林小羽,把这些用过的针头泡上酒精,明天还要重复用。”
桶里的针头堆得冒尖,有些还沾着干涸的脓血,林小羽伸手去接时,女军官突然压低声音:“别磨叽,你们这批护士过几天就跟运输队上前线,现在学不会这些,到了战场上连自己都救不了。”
墙角刚刚点燃的煤炉“砰”地爆出火星,穿花棉袄的王阿姨被烫到手指,猛地缩回手。
她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手掌,突然对旁边正在给伤员涂红药水的陈姐:“你说咱这算啥医护兵啊,俺在家就会纳鞋底,连个针都穿不利索……”
陈姐没抬头,继续往伤员膝盖上倒双氧水,泡沫“滋滋”地冒出来:“能活着被拉去战场,总比刚才那些被枪决的强。”
穿校牌的林小羽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张涵面前,手里攥着他的病历单:“37号张涵对吧?轮到你了,去二号诊疗床,准备注射封闭针。……”。
张涵撑着墙站起来,膝盖绷带上的纱布还透着潮气:\"刚给我清创完五分钟,你这记性比我膝盖上的伤口还深。\"
\"对、对不起!\"林小羽慌忙摆手,马尾辫梢一晃一晃的,“今天收了2000多个伤员,登记本都翻烂两页了...”
“合着你们这是拿人练手呢?”张涵活动右腿,绷带摩擦伤口的刺痛让他皱眉,“比给猪打疫苗还随意。”
诊疗区用褪色的军训迷彩布隔开,每张床前都挂着写有编号的硬纸板,他刚掀开3号隔间的布帘,就看见戴圆框眼镜的医生正把体温计从一个伤员腋下拔出来,甩都没甩就塞进张涵手里:“做完清创了吗,病历单呢?”
“做完了。”张涵递过单子时留意到他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没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衣:“就是你们这的护士挺…草率的。”
医生随手将病历单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刚刚培训完不到两三个小时,你能指望这些女性干什么?”
“啥三个小时?合计着这些护士完全就是从难民里现找的呗?”张涵的声音在狭小隔间里撞出回音,迷彩布帘子跟着轻颤。
医生捏着病历单的手指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从纸页上抬起来,冷得像块淬了冰的玻璃:“你以为呢?这些女性难民总要有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做吧!”
他低头念着病历单,橡胶手套上布满了药水凝固的斑斑点点:“右膝开放性创伤,建议封闭针……”突然抬头盯着张涵的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你是今天上午在三队登记的?陈立那老烟鬼居然给你用利多卡因?”
不等回答,就扯过桌上的注射器,金属针头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等着,我去配药,别乱跑。”
隔间外传来说话声:“李医生,29号没熬过去,要不要开死亡证明?”
“开什么开,埋了就行,名单划掉个数字的事。”
张涵捏着体温计的手骤然收紧,玻璃管上的水银柱正在37.1c晃荡。
膝盖的肿胀像有活物在啃咬,混着等待时吸入的碘伏气味,让他一阵恶心。
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带不知何时开了,正浸在地面的血水里,鞋带末端结着细小的冰晶,像串被冻住的眼泪。
“过来。”李医生不知何时站在布帘后,注射器在指间转动,针头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吊灯光斑。
张涵这才发现诊疗床上铺的不是床单,而是张军训用的迷彩防潮垫,边角处印着“壁水市预备役专用”的字样。
当酒精棉球按上膝盖时,他忍不住颤抖,余光瞥见医生胸前的工作牌。
“李建军 临时医疗组 编号072”,照片上的人穿着挺括的白大褂,嘴角上扬的弧度里还带着诊室暖光,跟此刻眼底结着冰碴的冷漠判若两人。
“忍着点,这针比陈立的下手重。”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张涵听见自己臼齿相碰的声音。
药水推进时,膝盖深处传来被撕裂的钝痛,比上午在登记处更剧烈。
李医生拔出针的动作很粗暴,棉球随便按在针眼上就转身去写下一张病历单,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散的雪:“等待十分钟,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拿点止痛药,你就可以回去了。”
离开诊疗区时,张涵看见刚才那个长蛆的老人正被两个士兵架着往外走,老人的毛线帽掉在地上,露出后颈一片青紫色的瘀斑。
护士在后面喊:“36号没了,下一个38号顶上!”铁椅上的伤员们默默往前挪了挪,像一群被抽走骨头的木偶,只有墙角的铁皮炉子还在咕嘟咕嘟响,壶嘴冒出的热气在结满冰花的窗玻璃上融出小块光斑,很快又被新的寒意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