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轮胎碾过结冰路面的裂纹时,钢圈与地面摩擦发出细碎的“咔嗒”声,每过一个坑洼就撞得底盘哐当作响。
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器胶条已经硬化,摆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音,每次刮过玻璃都在斜飘的雪粒中留下半透明的水痕,雨刷臂连接处结着的冰棱随着摆动不断崩落,砸在引擎盖上发出零星的脆响。
杨辰宇戴的线手套指尖磨出了毛边,掌心的老茧隔着布料仍能感受到方向盘的塑料纹路。
当红白栏杆突然撞进车灯范围,他猛踩刹车,金属刹车片与轮毂摩擦的尖啸声混着尾气在冷空气中炸开,尾厢里二十多个新兵蛋子随着惯性向前栽倒。
王贵林的额头“咚”地磕在铁皮弹药箱上,箱角的防滑纹在他额头上压出红印,他疼得咧嘴,刚骂出半句“操他娘”,后腰就被老李的肘尖狠狠顶了一下。
车窗外,八个戴钢盔的宪兵正踩着冰碴子围过来,为首的上士钢盔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扫过肩章上那枚磨得发亮的宪兵徽,徽章中央的交叉步枪图案,在车灯下投出两道冷硬的影子,他腰间的92式手枪套结着薄冰,拉链上挂着根冻僵的草茎
“唉,这一道检查完了就好了,咱们就算彻底出城喽。”后车厢的押车士兵的嘀咕声被卡车发动机的怠速震动揉碎,尾音消失在呼啸的风雪里。
杨辰宇没有回头,他很清楚这条理论上“免检”的后勤通道,实则每隔五公里就有一道关卡,所谓“防止夹带难民”不过是幌子,真正的重点是堵截军事物资外流。
副驾驶的士官凑近杨辰宇,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呵出的白气:“黑市最近涨疯了。”他的目光扫过右侧警戒塔,塔楼上的自动机枪正以机械的节奏旋转,“今天我来的时候听说二排的老张,把从民兵仓库弄来的一支无编号64式拆成零件,藏在压缩饼干中间就这么水灵灵的运出去了,你猜换了啥?三袋特供面粉不说,还多拿了两张奶粉配给券,那券可是能直接刷进妇幼医院的后门。”
“这他妈就是发国难财啊!要是被宪兵逮着了……”杨辰宇倒吸一口凉气,方向盘上的塑料纹路硌得掌心老茧发疼,“真没想到现在倒卖物资这么狠,64式这种枪我知道。”
“发射7.62x17毫米手枪弹,枪口动能约220焦耳,停止作用较弱,甚至出现过近距离射击未有效制止歹徒的案例。”
“平时连狗都看不上,到了民间竟然能换这么多东西,要是倒腾一支五四式,那不得赚翻了?”
士官偏过头用手顶了顶杨辰宇的肩膀,“你瞅这枪套,”他掀起枪套边缘,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金属部件,“现在手枪比金条实在,尤其是带编号的制式武器,能换一卡车取暖用的碎煤。”他忽然嗤笑一声,呵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成蛛网般的霜花,“昨天还听我一个退伍转业的警察哥们说呢,东城区的平民冲进派出所,把铁栅栏都拽弯了,就为抢那几把生锈的防暴枪,说是要对付夜里撬门的‘老鼠’。”
杨辰宇沉默着点头。他见过那些“老鼠”,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揣着改锥和菜刀,在卡车经过时用饿狼般的眼神盯着尾厢。
灾难让秩序分崩离析,军方宣传里“百公里外的感染者”尚未见到,城内的秩序已经完全失控,一方面是因为粮食的短缺,还有一方面是对热武器的向往。
这种向往在黑市交易中化作可称量的数字,每克金属都被标上活命的价码。
平民们把菜刀磨得发亮,在门后钉满铁钉,却仍觉得不够,于是黑市上的枪支成了硬通货,哪怕是半根撞针,也能换一个足足三斤的面包,那面包上的麦麸在灯光下闪烁,如同碎金,而子弹却更能带来安全感。
“最狠的是‘枪支税’。”士官突然冷笑,哈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成霜花,“有些驻守仓库的士兵,专等新兵来领装备时抽成,说是‘保护费’,实则把该发的子弹扣下,转手卖给难民。”
宪兵走近时,杨辰宇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城郊看见的场景:废弃公交站台下,穿灰呢子大衣的女人跪在雪地里,膝盖把积雪压出两个深窝,祖传的银镯子在掌心托着,镯身刻的缠枝莲纹结着薄霜,像块冻僵的月亮,只为用这镯子换士兵手里的发令枪,让女儿在夜里能攥着“武器”睡觉。
这就是灾难中的悖论:当秩序崩塌成碎片,最坚硬的金属不是用来对抗外敌,而是在自己人之间划出带血的裂痕。
每一支流向黑市的枪支,都在给即将到来的寒冬添上一块冰冷的砖,而砌砖的人,反而正是保卫着国家和难民的人。
后车厢的铁皮在零下三十度的低温里泛着青灰色,张涵蜷缩在弹药箱和帆布篷的夹角,膝盖抵着胸前的92式手枪,能清晰感受到金属握把透过军大衣传来的寒意。
枪管贴着肋骨,像根冻僵的蛇,每次呼吸都在枪身上凝成细小的霜花。
前车厢士官的声音混着发动机震动漏进来,“带编号的制式武器能换一卡车碎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身刻字,“”这是手枪出厂时的编号,以及在部队时的枪支识别码,而这串数字此刻不再是代码,而是黑市交易单上跳动的砝码,每个数字都对应着斤两分明的生存物资,在张涵脑海里拼凑出逃离的路线图。
自己怀里这把九二式手枪,那不是能换取足够自己逃往后方的所有物资吗?
虽然子弹不多,可还是有啊,枪支更多意义上不是杀伤平民用的,而是一种威慑性武器。
然而,两名押车士兵分坐在车厢对角,背靠铁皮厢壁,左边的中士正用冻僵的手指抠弄八一式步枪的弹匣卡笋,金属部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每抠动一次,卡笋与弹匣接口处就落下几粒冰屑。
右边的列兵则把枪管搁在膝盖上,枪口斜指向车顶帆布,防寒手套半褪至手腕,正倚靠在一个难民的肩膀上打着瞌睡,唾液在枪托上凝成细小的冰珠。
两人的作训大衣领口都拉得老高,只露出半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中士的军帽压得很低,帽檐阴影里的目光每隔三十秒就扫过新兵们蜷缩的身影,步枪背带的卡扣上挂着截褪色的红绳,绳头系着枚生锈的子弹壳。
那是老式56式步枪的弹壳,在他老家,这玩意儿常被当作辟邪的护身符。
此刻弹壳随着卡车颠簸轻轻摇晃,撞在金属枪托上发出“嗒嗒”声,像极了黑市交易时硬币落在铁皮柜上的响动。
两名士兵的存在本身就是活的警示牌,他们的枪口未必会对准城外的感染者,却时刻瞄着车厢里每一个可能动歪念头的活人。
”当人们开始计算枪支能换多少斤面粉,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杆秤,左边是活命的需求,右边是吃人的供应。”张涵望着车厢内的两名押车士兵暗道,最终还是打消了当逃兵的这个念头。
跑不了,他可不想到时候也被栓成一排,被宪兵拉到大坑面前,挨个枪毙,那坑底的积雪里还冻着令天被处决者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摆动。
“别说了,咱们就是些苦哈哈能活着都不错了。”司机杨辰宇双手紧握方向盘,忽然咳嗽一声,挺直腰板,宪兵上士已经走到车门旁,战术手电的光斑扫过杨辰宇胸前歪斜的臂章。
车窗外的雪地里,几道拖曳的脚印通向暗哨的掩体,脚印旁散落着撕碎的宣传单,“严防物资外流”的标语被风雪啃得只剩“防”和“流”两个字。
在城南废弃的农贸市场,黑市已经形成隐秘的产业链:有人专门收集报废枪支的残件,用老虎钳掰下能用的金属部件,放在搪瓷盆里用雪水清洗,冻僵的手指在零下三十度的棚子里分拣,把准星、扳机、弹夹卡笋按斤两码在结冰的塑料布上。
而前来交易的平民,有的用已经大幅贬值的货币,有的用从医院偷的止痛片,甚至有用自己一天的配给换把武器模型,只为在夜里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那是比粮食更能让人安心的硬通货。
在需求的炙烤下,枪支不再是武器,而是可切割的流通货币。
“那倒也是。”副驾驶位的士官赶紧摇下车窗,寒风吹得他眉梢凝霜:“长官,我们是三营九连运输班,奉城防司令部命令…”
“熄火,下车。”为首的宪兵上士敲了敲车窗,枪口虽朝下,却故意用战术手电扫过挡风玻璃,强光掠过杨辰宇冻得发青的脸,在他眼下投出两道深影。
“现在就下车。”杨辰宇熄火拔钥匙,动作刻意缓慢,他知道这类设卡宪兵最爱挑“动作太快”的刺。
“长官,这是我的证件。”士官摸出士兵证时,金属拉链在寂静中发出轻响。
宪兵上士劈手夺过证件,皮手套刮得塑料封皮“刺啦”作响。
“三营九连?”上士的目光扫过花名册,在“壁水市预备役”的红章上顿了两秒,突然用手电照向后方,“临时通行证?呵,城防司令部的章盖得比寡妇的胭脂还模糊。”他冲身后两名宪兵甩头,“去后车厢,把人全赶下来,挨个核对面部特征和编号,别他妈又让老子逮着花钱买名额的逃兵。
尾厢铁门拉开的瞬间,整个车队100多个新兵被手电光束刺得眯起眼。
穿校服的男孩被寒风灌得打了个哆嗦,脚下一滑,膝盖直接跪在结冰的路面上,校服裤管瞬间被冰水浸透,冻得他倒抽凉气。
王贵林刚想伸手去扶,后腰就被枪托狠狠戳了一下,疼得他踉跄半步:“蹲下!耳朵塞驴毛了?”
宪兵的骂声惊飞了路边矮树上的积雪,枯枝不堪重负,“咔嚓”折断在雪地里。
张涵蹲在最里侧,看着宪兵用靴底碾过老李的货运准驾证。
1998年的照片上,老李穿着笔挺的制服,领口别着朵野蔷薇,那是他结婚时妻子别上去的。
现在照片上的笑脸被冰碴磨得模糊,野蔷薇的花瓣碎成粉末,混在雪地里像撒了把红砂。
宪兵的战术靴跟碾过证件时,能听见塑料封皮裂开的“咔嚓”声,老李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不敢伸手去捡。
检查持续了二十分钟,每个新兵都被要求摘下帽子、解开衣领,宪兵用手电近距离照他们的面部特征,白色的光束扫过每个人的眼睛,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细小的点。
这是昨天刚下达的新规定,防止有人冒用身份混出城区。
“唉,这世道,祖国未来的花朵都拉上战场了。”杨辰宇靠在卡车保险杠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冻得发僵的耳垂,看着宪兵在花名册上划下一个个对勾,而穿校服的男孩正用袖口狠命擦拭眼角。
当最后一个新兵的编号被核对完毕,宪兵上士把士兵证甩回杨辰宇手里。
“走吧,别他妈磨磨蹭蹭的。”上士挥了挥手,栏杆开始升起,带倒刺的铁丝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