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们来到水边,轰然欢呼,连滚带爬冲上前去,狂喝滥饮,仿佛逃出生天。
裴行俭喝够了水,坐着吃了一个胡饼。吃完饼,他袖子上留下了一些干面屑。一只鸟雀跳来他袖子上啄食,裴行俭看它轻叫着跳来跳去,不禁微笑,他逗着鸟雀玩了片刻,直到一阵风将鸟儿惊走了。
裴行俭见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恢复了元气,就又叫过吕休璟,正色说:“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今晚不能歇在这里,须继续赶路,再走大半个时辰,才能安营。你去传令吧。”
吕休璟依然不明白,为何现在才最危险,但也立刻应了,正要离开,突然,裴行俭面色微变,从地上站了起来。
吕休璟顺着他目光望去,说:“一个商队。”
“举起令旗,全军列阵,拿起弓箭!”裴行俭如临大敌一般说,接着又转头向吕休璟说:“你带二十骑去命令他们离开,不许靠近我们一里之内,否则我便要下令朝他们放箭。”
“万一他们急需取水,该当如何?”
“此泉名为卧佛泉,到了这里,便已经快到沙漠边缘,一出沙漠,便是西州。这些人从西州来,不过半天功夫就能走到这儿,怎会急需取水?”裴行俭沉下脸,“不要再对我说话,他们会窥视出究竟。你去吧。”
此行府兵只有七百人,但行进时裴行俭还是将他们分成了前、中、后三军,中军又设了左右两翼,还有专门的辎重部队与侦察兵,便如随时要打仗一般。他一声令下,吕休璟立刻领着二十骑离开,其余的府兵也已经挽弓在手。
吕休璟仔细思索前因后果,揣测裴行俭用意,终于有些明白了:裴行俭担心的不是盗贼,当然更不是商旅。
他想:自己生长在关中,没有真正打过仗,对西域所知甚少,所以未曾深思。而裴行俭曾在西域十年,累任西州都督府长史、金山副都护、安西大都护,对西域局势了如指掌,自然考虑周详。
大唐此次波斯道行军,长安朝野尚且惊疑不定,更何况盘踞西域的突厥、吐蕃、大食诸势力?各方都以为,裴行俭此行别有目的,会打破西域既定格局,因此也都巴不得此行不到半途便失败而归,裴行俭最好根本不要进入西域。
各国之间,除了战争之外,互相攻击的手段还有很多。
近年,吐蕃国相、大将军禄钦陵不仅战功彪炳,还训练了一些死士以阴谋、毒药灭敌。这些死士被称为“镇魔十二士”,其中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吐谷浑大臣,因此名声大噪。西突厥在千泉有“狼牙附离”,极为勇烈嗜杀,不仅担任可汗的贴身侍卫,也常被派出刺杀不肯服从可汗的人。而经常出没于吐火罗一带的古称“霍拉桑人”的杀手组织更是闻名遐迩,波斯王子泥涅师的祖父、萨珊波斯国王伊嗣侯,便是被他们暗杀的。
莫贺延碛方圆数千里,无人管辖,杀了人各方势力都能轻易撇清干系。可是,跑到千里荒芜的莫贺延碛之内去寻找一支军队,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埋伏在沙漠边缘的卧佛泉边,等待疲惫饥渴的猎物自己送上门,再伪装成商人靠近,正是最妙的做法。
当然,仅仅杀掉一些府兵甚至普通将领,也没有任何用处。大唐在西域也有折冲府,可以随时征调补充兵员。要让此行彻底失败,只有一个办法:刺其首脑,杀掉波斯王子,或者杀掉裴行俭。
裴行俭绝不希望自己被人认出来,快走到沙漠边缘,便立刻换了衣服。
这是疑心太过吗?
远处逶迤而来的商队有十七八个人,全都骑着马,扎椎髻,穿各色长身小袖袍,大部分戴了纬帽。吕休璟特别留意观察,却看不出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商人。
单是一眼看去,根本不会想到要怀疑这些人身份。商队中并不全是精壮男子,其中有两位精神爽朗的老者,一个半大孩子,为首者是一个胡人胖子,白面短须。
吕休璟刻意看了看他们骑马姿势,觉得的确与中原普通商人不同,但是西域人大多生在马背上,精于骑马。商队的人都在马背上挂了毛毡,身上携有兵器,队伍末尾还牵了骆驼。要带着财货穿越西域,没有身强力壮的勇士守护,便是自寻死路,因此很多胡人都雇佣突厥人当作保镖,商队里有骁勇的突厥男子也很常见。
吕休璟对那为首者说:“我等奉皇命办事,诸位须得退避。天色已晚,你们若要取水,等明日我们离开再来。”
这话出口,似乎情势突变。纬帽之后有几双寒光闪闪的眼睛抬了起来,只看了吕休璟一眼,便望向远处唐军。吕休璟顿觉芒刺在背,心跳加速,不禁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为首的胖子胡人突然笑了一笑,恭敬地弓了弓身,用很流利的汉语说:“既然官爷们这么说了,咱们只好照办。”
于是,商队慢慢地退开了。
吕休璟盯着他们走得远了,才重新返回队伍。他看着依然列阵举弓的唐军,觉得这根本就是故意恐吓图谋不轨的人,不由想:即便这些人真的欲来行刺,见我军如此戒备森严,恐怕也只能知难而退吧。
裴行俭问:“那些人是胡商吗?”
“有胡人,但大部分是突厥人。”
裴行俭缓缓点头。
吕休璟问:“还要行军吗?”
“不,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没必要再换地方。就近休息,点起火把,明天继续赶路。”
“点起火把,不是正好给突厥人当靶子?”
“突厥人眼睛就像狼一样,能在夜晚视物。即便不点火把,照样拿我们当作靶子。今天晚上务必打起精神守夜,到了明天,我们就在西州了。”
裴行俭说着,亲自安排了夜晚巡防,唐军各自听令。
待唐军安顿好,野外青紫色的磷火已经开始忽闪。
半夜,风沙如雨。吕休璟突然从梦境惊起,自语说:“我明明吃了碗茶,精神还好着,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见帐内有人守夜,便准备借着小解,去巡视一番军营。
硕硕寒风从北而来,冷彻骨髓,沙子被掀入半空。吕休璟目痛不已,连忙背过身挡住眼睛,忽然听见有人问:“老弟这是往哪里去?”
吕休璟一扭头,说:“张大哥守夜辛苦。我见北面风大,营火被吹熄了,便要去看看。”
对方名叫张玄澜,是裴行俭任命的前军副统领。
吕休璟与张玄澜同是果毅都尉,人生际遇却大不相同。
唐朝沿袭北周与隋朝的府兵制,在全国设有六百多个折冲府,每府各有一千左右兵员。依唐律,府兵主要职责是轮番到京城为皇帝宿卫,须自备武器与粮米,打仗时也会受到征召。成为“天子侍从”对于贵族与富有之家来说是一种荣誉,可是对贫民来说,若不能获取战功和晋升,便完全是沉重负担了。
吕休璟是将门子弟,进入折冲府不久便晋升校尉。而张玄澜出身贫苦多子之家,为求军功已经几次浴血沙场。去年,宰相李敬玄领兵十八万,与吐蕃大战于青海,又因怯懦畏敌,被禄钦陵杀得大败,围困在承风岭,几乎全军覆灭。多亏将军黑齿常之带领五百人冒死夜袭敌营,才为李敬玄解围。张玄澜便是夜袭勇士之一,他浑身多处受伤,回长安休养,论功被封为果毅都尉。
近年国家战事频繁,能征惯战的将士大多在青海与新罗。张玄澜刚刚伤愈,便被征召参加波斯道行军,是此行中少有的久经战阵、立有大功之人。众军士都对他颇为敬重,吕休璟也不例外。
张玄澜说:“风沙这么大,我们难受,突厥人只会更难受,怕是已经躲远了。话虽如此,裴吏部小心谨慎,我们去看看倒也不妨。”
七百府兵被分成五轮守夜,每轮一个时辰。有一半守在营地四周,其余的人在帐子间走动。营内除了风沙大些,还算井然有序。
突然,半空有星点火光坠下。
接着,只听西面号角响起,有人飞跑了起来。
张、吕二人齐声低语:“火箭。”——对方还是动手了!
吕休璟心直往下沉,望着满天火光,有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
近年,西域人使用的火箭技术是从拂菻国学来,射得非常远非常快,火焰也不会熄灭。
沙海中约莫有二十人向唐军营地接连不断施放火箭,不少落入营中。
裴行俭闻报,迅速穿起铁甲,戴上凤翅盔。有火箭落在他营帐前方,坠入沙中。他听人传报状况,心里却觉十分诧异。
这种火箭看起来吓人,仿佛阵阵火雨坠下,效用却实在有限,点燃帐子趁风起火,唐兵捞起沙子一盖,就把火扑灭了。
这时,有军士奔入禀告,波斯王子要亲自持弓射敌,王方翼赶去阻拦了。
裴行俭苦笑一声,命那军士嘱咐王方翼,务必看好王子,不可为敌所伤。
张玄澜也指挥一批弓弩手朝沙海上放箭,夜空中一阵箭雨飞去。唐军强弩最远能射两百步,一旦回击,对方便招架不住,须臾之间,已经射倒几人。
唐军也有人中箭,不过,对面射来的箭眼见越来越稀疏。
裴行俭抬头观望了片刻,说:“不对,这其中必然有诈。”
突厥人此举,根本漫无目的。风沙这么大,远射箭无准头。火箭也没什么效用,倒像是故意吸引唐军注意。裴行俭心念电转,脸色微变。
他正要下令,突闻帐外一片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