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之后,遍地泥泞。
唐军一路赶回西州城,已经又到了傍晚,人人又冷又累。
此时,漆黑城墙下,矗立着十多个铁灰色的人影。
一群波斯和粟特的武士,穿锦袍,配长刀,焦急地在城门外等待王子泥涅师。王子已经得到通报,十分激动,下马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武士队伍一阵骚动,他们纷纷奔向王子,一起跪在他脚下的泥水中。
泥涅师搀扶他们起身,接着,他突然抽出腰刀,众人惊诧间,只见他刀一挥,把自己一头卷曲的褐色长发削去,发丝被随手抛到地上。
王子告诉愕然的波斯众人,自己曾在长安发愿,要在西域见到故人之后,才会恢复波斯人短发。然后,他紧紧抱着武士们肩膀,一一招呼询问。波斯武士们围着王子,热泪盈眶,有人哭了起来。他们都还记得送国王与王子远去长安时的情形,多年不见,王子比从前英俊健壮多了。
波斯武士们是从吐火罗与怛罗斯这些地方赶来的,他们的任务是迎接王子,禀告从大食而来的消息。自从大食攻陷波斯国都泰西封,盛兵数十万,几乎战无不胜,未来想要将其打败,难如登天。
不过,相比大食,眼下吕休璟等人更关心的显然是西突厥。“十姓可汗”的牙帐所在地是千泉,距离怛罗斯非常近,如今境况怎样?武士们又是如何通过其领地的呢?
武士中的首领,被称为“萨宝”的,也是一个小部落首脑。
他讲到“十姓可汗”,众人都屏息倾听。原来,突厥可汗已经开始备战,取下了牙帐中的十支金箭,召集十姓部落的头领与部众,将自己的军队聚拢在千泉牙帐附近,并严密封锁碎叶城以西的道路,禁止通行。波斯人和“昭武九姓”胡人想要从吐火罗一带来到安西四镇,都要小心翼翼绕行荒僻小道,躲避突厥人搜查。至于一些重要隘口,譬如碎叶、凌山附近的山隘,更是布有重兵。
吕休璟惊疑不安,转头去看裴行俭,却发现他并不着慌,反而说:“可汗肯定会这么做,不过他越是急于备战,我越要多等等。”
吕休璟对突厥人还不够了解,不明白这话何意。
等武士们离开了,裴行俭告诉吕休璟,大佛会和西州交易的事,还要跟西州都督崔怀旦再商议细节。届时,西州接连一个月人潮翻涌,一定是乱成一团。为了维持秩序,必须把伊州、庭州的府兵调拨一半,也即是三千多人,到西州来戍卫,这样,西州城内就有六千兵力。
崔怀旦作为三州最高军政长官,要为此做全盘布置,裴行俭要吕休璟去听听他具体如何安排。
此时夜已经深了,穆春圭急着在外面求见,裴行俭就让他进来了。
穆春圭在党九家里并未发现异常,不过,裴行俭还要他每天去一趟诊铺,而就在裴行俭回城这天,诊铺里来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
这人自称是中原的郎中,随商贩队伍来西州,胃中疼痛,却并不想看病,只想买药。说着,他拿出两枚高昌吉利币、两枚开元通宝、两枚萨珊银币,一起摆在案上。
伙计见了这极其怪异地凑到一起的六枚钱,立刻将这人请进内室去,并报告了穆春圭。
穆春圭问他从何处来,到西州做什么。
“我是从吐蕃来的,要见吏部。”
穆春圭闻言不敢怠慢,听说裴行俭回城,立刻领这郎中去都督府,这人有裴行俭眼下最急切想知道的消息。
裴行俭见了这人,立刻屏退左右,问:“你可见到了赞普和公主?”
这人连连点头。裴行俭说的赞普,是吐蕃国君。而公主,便是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却又极其神秘的文成公主。
李唐起于关陇,重心在西北,定都长安。然而,自太宗朝始,吐蕃国力日盛,有强将精兵,在西北面不断扩展疆域,对长安威胁极大。此后,由于文成公主入藏、吐蕃贵族子弟来长安就学,双方关系大为缓和。可是到了高宗朝,吐蕃国相禄钦陵灭土谷浑,占大非川,兵出西域,四面进击,几乎战无不胜。唐廷左支右绌,唯有竭全国之武力、财力,遏制吐蕃,开拓西方边境,才能保护大唐腹心之地关陇。
在仪凤四年这一年年初,发生了一件大事,吐蕃赞普去世了。
赞普长子年方八岁,名叫器弩悉弄,当即被他的舅舅立为新赞普。
此时吐蕃精兵几乎全部在青海,握于国相禄钦陵手中,有数十万之多。赞普六岁的幼子也在青海军营里,禄钦陵的很多部下都劝国相干脆另立新君,可是禄钦陵担心引起内乱,决定还是与其他贵族一同拥立器弩悉弄。
吐蕃国丧,君臣生疑,高宗皇帝便想要趁此机会收复被吐蕃夺走的疆域,特地召裴行俭询问计策。裴行俭认为禄钦陵兵强马壮、势大难敌,且唐军去年惨败已伤元气,不能发兵。但是,眼下机会也不能坐视它溜走。
于是,裴行俭想了个主意,唐廷以文成公主卧病为由,派使者和医官去逻些城探望。几个唐使到吐蕃边境,被再三检查,没有任何问题,才被放行,此后也受到严密监视。
没过几天,一个医官因为冒犯了文成公主,被公主斥责,下令驱逐出境。这名医官一路抱头鼠窜,出了边境,却没有直奔长安,而是一路向西域奔去。他到了瓜州地界,便加入一支胡商队伍,穿过莫贺延碛沙漠,直奔西州城。
这医官便是此刻站在裴行俭面前、自称郎中的人,他叫孙朴。
裴行俭想要知道吐蕃首都的情况。新赞普与他周围的权臣们,对国相禄钦陵是不是深怀猜忌?吐蕃的贵族与平民,又是如何看待禄钦陵连年出兵征战的?这些关系到禄钦陵的军队能获得多少支持,如果能进一步离间新赞普与国相的关系,就能从内部瓦解吐蕃。
孙朴没有让他失望,讲了一些吐蕃宫廷内斗的秘辛。这些消息有的是文成公主告诉他的,有的是他自己在逻些城看见、听见的。
令人意外的是,孙朴说,禄钦陵正命人为他往于阗以南运送军粮。
裴行俭闻言大吃一惊:此举毫无疑问是吐蕃人近期要进入西域的准备。
崔怀旦曾说,唐军如果攻打突厥,吐蕃必然出兵,这决不是胡乱猜测,或者危言耸听。为了与唐人相抗衡,突厥与吐蕃一直在西域联手。
不过,裴行俭也的确没想到,禄钦陵行动如此迅疾。高宗皇帝意欲现在攻打西突厥,原因之一正是吐蕃国丧,以为禄钦陵暂时无暇西顾,谁知他竟丝毫不受影响。
裴行俭想:禄钦陵真不愧大唐头号强敌。如果自己去打西突厥,反被吐蕃从南面进攻,那龟兹甚至西州都危险了。必须先阻挡吐蕃,消除后顾之忧。
裴行俭转而拿出地图,打量了一阵,陷入深思。
许久,他似乎有了主意,要孙朴在西州休息几天,做好远行准备。
孙朴问:“该怎么对付吐蕃人?”
裴行俭说:“我要先向龟兹的安西大都护杜怀宝问清情况,再作定夺。”
他伏案写了一封书信,然后叫来穆春圭,问:“西州都督府内,有没有信得过的军官?”穆春圭立刻推荐了张团儿。
原来,西州人口,以汉人为多。除了曾经的高昌王族麹氏,最有势力的大族是张氏。
昔日高昌国尚存时,麹氏国君时常依靠张家大族势力支持统治,且两姓时常通婚。在高昌被灭国之后,麹氏与张氏也经常受唐廷任命,担任西州要职。张团儿与张愿儿都是张氏族人,张团儿虽然只是个旅帅,但能说会道,很快和几个关中来的军官混熟了。
于是,裴行俭连夜将张团儿招来,说:“长安的宣诏使要去龟兹,由你带兵护送,见到了杜怀宝,再把我的信给他。”
龟兹城乃是安西大都护府所在地,距西州七百余里。距离虽远,却有一条极平坦的道路可以通行,便是昆丘道。
张团儿走过几次昆丘道,非常熟悉,他说:“卑职要去龟兹,必须有过所文书,否则到了铁门关,就无法前行了。”
裴行俭告诉他,明天就会将过所文书给他,要他挑选二十个西州兵护送宣诏使,又叫了几个关中兵也跟他们一起去。
裴行俭为战争筹备时,西州城内,也有人在背后算计着他。
第二天一早,有一个“昭武九姓”的胡商进入玄觉寺中。
他名叫石阿鼠,为寺庙送来了大佛会期间要用的香料和器具,寺里的沙弥们与他很熟悉,都尊称他一声“萨宝”。石阿鼠办完事,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被引入了一间窄小的僧房。
这僧房十分简陋、奇特,没有窗户,漆黑一片。豆大的两盏灯摆在地上,一个披袈裟的人坐在地上,四周静谧异常。见人来了,披袈裟者将灯全部灭了,在黑暗中开始低声谈话。
披袈裟者说的是粟特胡语,口音颇奇特。
“你在龟兹做得很好,若非眼下情况紧急,我不会要你冒险来见我。”
石阿鼠在黑暗中跪拜下去,不敢抬头。
披袈裟者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才重又开口,声音很柔和:“裴行俭若要领兵去千泉,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从南边经龟兹一路北上,这是天山南道,要行至千泉,必须穿过几道隘口;要么从北边庭州一路向西,经碎叶而至千泉,这是天山北道,更远但更坦荡。可汗要对付裴行俭,就必须要知道,他到底打算走哪条路,何时出兵。”
“王上以为会在何时?”
被石阿鼠称为“王上”的披袈裟者说:“快则一个月,慢则四个月。裴行俭离开西域十多年了,他会先熟悉这里的军政,借游猎训练队伍,不可能立刻出兵。另外,他还要先解决南边吐蕃的麻烦,否则他跟突厥人开战之时,便是吐蕃攻打龟兹之日。”
“如果十月才出兵,裴行俭一定会走天山南道。突厥境内从九月初就已经飘雪了,十月之时,北面庭州到碎叶寒冷无比,天山北道很难通行。”
石阿鼠说完,猛然惊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凝望向自己。
他立刻噤声,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妄言!妄言!”
披袈裟者神色黯然,说:“这不怪你,你对西域往事知道得还不够多。庭州城防、驻军都是裴行俭本人草创的,他对那里的军政之事非常熟悉。再者,你听说过当年苏定方攻打突厥可汗牙帐的往事吗?”
石阿鼠知道唐将苏定方二十年前在金牙山大败可汗阿史那贺鲁的事,可其中详情并不了解,更不知道那与裴行俭有何关联。
“当年苏定方攻打阿史那贺鲁,正是从北面飞驰双河,再进攻金牙山。时值冬日,寒冷彻骨,人人都劝苏定方暂且收兵,可是苏定方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他冒着大雪,日夜兼程,杀到牙帐前,如神兵突降。阿史那贺鲁全无防备,帐下数万突厥战士全部被围困,不出一日便被尽数残杀。裴行俭刚刚出仕时,曾在十六卫中任仓曹参军。苏定方那时就非常器重他,曾经亲自传授他兵法。你说,他想不想效仿苏定方,也从北面一举攻破牙帐呢?”
石阿鼠在黑暗中打了个寒噤。
“你害怕了吗?”
石阿鼠又哆嗦了一下,却说:“不!不!我只是想,让那唐官死在西州,不就打不起来了吗?”
说到这件事,披袈者默然,似有无穷无尽的憾恨,半晌,只听一声低低叹息。“可汗和我都这么想,可惜在沙漠中没能取下他脑袋,着实可恨!”
“眼下他还在西州,还有机会!”
“不错,我们还有机会。”披袈裟者压低了嗓音,“西州五曹之中,有我们的内应,现在我要你去做两件事。第一,找机会查探裴行俭究竟准备何时出兵,从哪条道路行进。伊州和庭州的兵员就要来西州了,总能从中窥探出端倪。第二,我还有法子杀掉裴行俭,不过你必须去与那名内应联系,将我的安排告诉他。”
“是。”石阿鼠忽然想起一事,问:“阿伦遮怎么死了?”
“他办事不力,还给我惹来麻烦,只能除掉。”
石阿鼠很是担忧,许多年来,披袈者一直在最隐秘的地方与唐人作战,取得胜利,甚至不被发现。眼下他们的确有机会在西州杀掉裴行俭,可是这也意味着裴行俭有机会一举捣毁他们。
“阿伦遮被杀,会给我们招来更大的麻烦吗?”
“不会。”
披袈裟者说得很肯定,石阿鼠略微放心了,不过他还是问:“王上在唐人眼皮底下,其实非常危险,为何不离开西州城呢?”
披袈裟者笑起来:“行刺不成,已经惊动了裴行俭。只要我离开西州城,裴行俭立刻就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掉我。我离家去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作所为,都只为打败唐人,把他们从西域驱走。我怎么可能逃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