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先来——”覃光斗指着一个年近不惑的憨厚中年男人。
这是他的大儿子,嫡长子覃继佐,是当做未来家主培养的,也一直掌管着群内的大小事务。
“爹,孩子看着这件事情,不简单——”其实覃继佐心里一样没底,不知道老爷子想要什么样的意见和答案。
他日理万机一般,族内大小事务,哪一件敢马虎了?尤其是这段时间,蛮人动乱在先,兴古建城在后,所谓危机危机,机中有危,危中有机,一个不小心,机便成了危也说不定。
十多万蛮人聚拢在兴古城下,这是多少年也不敢想象的事情,现在就在眼吧前儿发生了,该做的文章很多,那些蛮子身上有多少油水可以刮,不刮是傻瓜!
在建设新型小镇方面,覃家再一次暴露了土鳖的本性——被外来大族们抢了先。本地豪族除了抢先购买的大巴的物业之外,在其他方面,一无所获。
所以,覃继左还真的没有多少心思在朱家身上。
但被老爷子点了卯,他也不敢推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覃继佐一边思量一边说,表面看显得沉稳踏实,但在老爷子的眼里,未免就有些荒唐了。
但覃光斗也懒得说破。
对于他而言,自己还能活几年?这偌大的族群,注定要交付到这孩子的手上,不满意,又怎样?对于族群,他自认已经做到最好,毫无愧疚之心,对于孩子们的培养,他自认也已经尽心尽力。
但遗憾,也是有的。
孩子们都没有达到他的高度,这覃家的未来,到底会如何,就连经历风雨几十年的老人家,也一时心里没底了。
也罢,该来的,总要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覃家可也不是小树苗了,早已经成了参天大树,顶天立地说不上,但要想就此衰败下去,可也不是说枯萎就枯萎得了的。
老大覃继佐还在继续做口头文章——“此事看似简单,实则内里玄机万千。”
“那你倒是给咱们说道说道这万千玄机——”覃光斗已经有点麻木了。
搁在往日,他会立即打断儿子的思绪,直截了当的批评,给出意见,但今天,老人明显感觉自己累了,不想自作主张,他真的很想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很想称量称量孩子们的斤两。
内心里,他更希望通过这件事情,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大家族,大不易。
小门小户的,一日三餐温饱即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天是与非。但大家族可不一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多少年的积蓄毁于一旦,这样的案例还少了?
志满意得之时,便是危机重重之际。
当年的雍闿家族如何?西汉王朝开国的侯爷,一朝得胜猫似虎,被夷灭三族。后来的刘胄又怎样?拿下牂牁郡,便以为自己腾飞化作龙,然后呢?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覃家在兴古郡,堪称顶级豪阀,但未尝不是危机重重,东边孙氏势力哪一日不在虎视眈眈?
当年的士家在岭南,搅屎棍子一般的脏事情做的还少了?南边的交州那里,小小的阮氏竟然都已经把爪子伸进兴古郡来了,而蜀汉的眼光,却也逡巡已久,只待机遇到,当春乃发生。
庲降都督府的马忠将军,与那张翼不一样,看似无所作为,但却如蜘蛛织网一般,丝丝缕缕的,这些人,哪里是一个庸才?
一招不慎,真的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啊!
那边,老大覃继佐还在吭哧吭哧做文章——
“儿子的眼光不在朱家,而在沈氏身上,此子来历莫名其妙,完全打探不出。我看此子不简单,行事飘忽不定,有举重若轻之感……”
覃继佐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东拼西凑,但人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几句话竟然让老家主也不由得点头连连。
这给了覃继佐莫大的信心,接下来,便顺畅得多了——
“救下兴古城,其实不过的意外之举,真正让儿子对此子刮目相看的,却是那后来的一系列举措。”
“不错,继佐有心了。继续——”老人发了话,给予儿子莫大的肯定,其余人等便也都更加认真起来,希望接下来自己能有更加出彩的观点,获得老家主的赞赏。
“建城,不是小事情,非举全南中之力而不可为。但沈氏手笔,非同凡响,城未建,银钱已经落袋为安,民工开支亦极少,便以这极少的代价,获得民工十数万,此一手笔,堪称前无古人。”
“此前,获得蛮族牛马羊无数,现在却尽数用在此地,空手套白狼,让孩子也赞叹不已。”
……
接下来,众人的发言,也基本围绕着那沈氏子的身上,万变不变其宗,更无什么新意可言。
老爷子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到后来,便没了生息一样,两眼紧闭,睡着了一般,搞得一众人等甚是尴尬,不开口不对,怕挨骂;开口又怕惊醒了老人家。
年纪大了,睡眠本就时有时无的,老爷子难得的一个沉睡,也许比自己的发言要重要得多咧。
室内,便又是一阵静默。
许久,老家主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叹一口气,声音嘶哑,带着无限的沉痛悲凉一般,道:“尔等都知此子为天纵之才,却无所作为,人家朱家尚且知道将姑娘剥光了身子送至榻上,我覃家可又做了什么?不过是趴桥看风景罢了,与坐井观天又有何区别?”
“大家记住,你在桥上看风景,人家未尝不在桥下看你。一旦有了看风景的心,这心气啊,也就淡了。”
“对于个人而言,没了心气,不过是闲散一些罢了。而对于我覃氏这样的大家族而言,一旦没了竞争之心,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退之一字,说起来简单,但真要退字临头,这偌大族群,便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的凄惨结局,试问,你们谁能承受?”
屋内诸人一个个后背全都湿透,覃继佐当即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其余人也一样,纷纷跪下,再无一人安坐。
看着面前跪着的族人,老爷子不由得一阵惆怅。
好想向天再借500年呐。
50年也好。
10年,也好啊。
可惜,人不能胜天。
有人说,胜天半子,可我覃家,真有那么一个好气运么?半子,也是胜天了哦。
接下来的南中,注定将迎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啊,可惜,自己老的……
老人不发话,跪着的人都直挺挺地跪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杀人不过头点地,但老人刚才的话,着实有些杀人诛心了。
跪着的都是成年人,都不是傻子,很多事情,只是没有用心思量而已,一旦点破,也就豁然开朗。
大家都很惭愧,觉得自己辜负了家主的期望,更辜负了整个家族的期望。特别是覃继佐,双目含泪,那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也不敢流下来,强忍着,憋的十分难受。
许久,老人点点头,从鼻孔里呼出长长的一息气,淡淡地说道:“既然都知道错了,该如何补救,就不用我这个老家伙再多说什么了吧。”
众人连忙趴在地上“邦邦”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悄然退出门去。
老爷子一人暗室独坐,思绪万千。
李一驴的故事并没有由此告一段落,反而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并且呈现越来越热烈的迹象。
朱家的,还在和沈腾生闷气,而覃家委托的媒人已经登了李一驴那一扇破败的木门。
“覃家诚心诚意,嫡长房的姑娘有几个,任你选。好日子根本不用挑,覃家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你李大爷有什么没什么,豪奢的宅子人家不缺,直接送你一套做嫁妆就是。”
“怕打脸?我的爷,那房契地契立马换上李爷您的名字,那就成了您李家是私产,然后,您家大业大,再回头娶咱家的姑娘,您可有意见?”
“什么?不好意思?”
“额的老天爷爷咧,您一个大老爷们光棍汉子,人家娇滴滴的美娇娘都不怕不好意思,人家兴古郡一等一的豪奢之家覃家都不怕不好意思,您李大爷哪里来的不好意思?”
“陷阱?”
“额的天老爷咧,王母娘娘听了您李爷的话都要笑得活不成了。您有什么咧?人家设你的陷阱,大娘我就直说了吧,人家就是觉得您李爷一手神箭无敌,震得南中蛮子们个个胆战心惊,觉也睡不着好。您是大英雄大豪杰。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人家图的就是您这个,成了吧!”
“还犹豫?”
“大爷您还缺什么只管说!”
“让大娘我好生看看,额的娘咧,除了一条好大汉,其他什么都缺!得了,大娘我菩萨心肠,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就给您做主了,明儿个,对,就明儿个,西街那大院子,您直接光着身子过去,丫鬟婆子什么的都不缺,您去了就是大爷!”
“择日不如撞日,咱后天就把好事儿办了!妥妥地,早生贵子早享福,那娇滴滴的美娇娘哦,老身我看一眼都要流口水,大爷您洞房花烛夜可得省着点力气,可别三下五去二的,将小娘子弄得疼了,哪个见了不心疼!”
……
那婆娘一张巧嘴如簧,川流不息。
李一驴莫名其妙地像听了天书一般,自己当年吊儿郎当无人理,即便有那一弓在手天下我有的气概,可也从来没有被人正眼瞧过,东游西逛画图册,直接被人笑话成了傻子,说脑子被驴踢了,做那些鬼画符。
现在,自己明明已经成了一个残废,当初城头的豪言壮语,早已经成了笑话,这咋啦,覃家这是吃错了药还是早上出门脑子被门夹了?
那婆娘的话,李一驴是一句都不信!
一个字儿都不信!
信一个字儿,他都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头小毛驴!
李一驴也是一个浪荡子的性格,玩世不恭且不说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更是其性格之一绝。
他就躺在一个破旧的竹制躺椅上,眼皮也不抬一下,心里就一句话:“编,继续编!”
那婆娘自从进到破败的小院子里后,就没有停过嘴巴,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估摸着也是实在嘴巴说干了,而且该表扬赞美恭维的好话,都已经说尽,道听途说虚头巴脑无中生有也都说干说净了,只差没有把这破败不堪的小院儿说成那天上的御殿东海的龙宫,可那囊货死驴子依然躺在竹椅上眉眼也没有给一个!
那婆娘实在有点黔驴技穷了,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王八蛋连一口水都欠奉,真个大爷似的,搁在往日,哪个姑娘想上这王八蛋的门,指不定这婆娘会怎么编排他呢。还想娶媳妇儿,美得你!吃屎去吧!
但今日不同往日,覃家的大管家主动找到这媒婆,未曾开口先转腚,当即便是一个笑脸奉上。就这个笑脸,在兴古郡说值100两银子,都不敢有人怀疑。
然后,一个大银稞子就塞在这婆娘的手里,沉甸甸的,至少50两!
要求只一个,去李一驴家说媒,将自己家姑娘嫁给他。要什么给什么,覃家的物业,随便挑!
大管家笑起来如神佛在世,笑脸一收如恶魔重生,板起一张脸说一句:“那李婆子听好,这件事情办好了,棺材板子要什么木头由得你挑,紫檀红檀都由你。办砸了……哼!”
李婆子的心里沉甸甸的,就觉得手里的银稞子滚烫烫手,再也拿不稳了。
心里打着鼓一般,但也未尝就没有希望达成。这不成器的李一驴,她也不是不认识,一个街溜子一样的浪荡鬼,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就开了天眼,月下老怎么将把红线牵到了他的手里!
谁知道这犟驴子却是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囊货!自己巴巴说了这么久,口干舌燥之际,那驴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倒也是一双很耐看的眼眸,谁知道那王八蛋脱口来一句:“滚——”
这婆娘骂骂咧咧尚未出门,脚下一个绊子,差点就摔倒在门槛上,看得李一驴一阵牙酸。
摸摸额头,没有发烫啊。
再抬头看看天,青天白日的,没有做梦啊,这是犯的哪门子邪!
李婆子堪堪出门,门外一句妩媚至极的嗓子:“李大爷是住这里嘛?你王干娘我来啦——”
李一驴往竹椅上一倒,顿时又没了声息。
破门进来一个半老徐娘,发髻高悬,侧面挂一朵硕大红花,本就显得黝黑的脸庞,就显得尤其地黝黑了。
只是,一张大嘴岔子上,却涂了满嘴的紫红。
那女人开口一句:“李大英雄,我是你王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