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吴皇后坐在寝宫内的铜镜前,看着自己年逾五十日渐衰败的相貌,心生哀怨。
殷贞宗继位之初,朝中大权被关西贵族把持,治国宏愿不得施展。堂堂一国之君,正值壮年,却如同儿皇帝一样被权臣辖制。后宫的皇后和一众嫔妃,也都是关西门阀之女。只有出生在偏远蜀地的才人吴氏,既非关西贵族,又父亲早亡无所依靠。
吴氏虽为女子,却是天生的政治强人,嗅觉敏锐、手段干净利落,小试牛刀便替贞宗肃清了后宫。借着册封吴氏为皇后的名义,夫妇二人逼迫满朝文武站队表态,敌、我两党昭然若揭。
短短两年的时间,吴氏顶着天下骂名,频频干预前朝之事,纵横捭阖间替贞宗清理掉了关西贵族门阀,身上背了数不清的人命和仇恨,终于为自己挣得了皇后之位。血雨腥风中,贞宗则只需躲在宫内,偶尔露面安抚群臣、百姓,坐享其成。
然而天不垂怜,贞宗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大权在握的快乐,就罹患头风眼疾。发病时头痛欲裂、目不能视。皇子们尚且年幼,为防止皇权再度旁落,只能继续依仗吴皇后协助自己处理朝政。
近年来,眼见朝中半数以上的臣子都唯皇后马首是瞻,加之皇子们均已成年,贞宗才在病痛之余试图夺回皇后手中的权柄,以扶太子顺利上位。
五十三岁的吴皇后,享有世间最昂贵的钗环粉黛,却依旧难掩岁月痕迹。终日在军国大事中绞尽脑汁,与各方势力缠斗不休,又怎能不生皱纹、不长白发呢?
宽肩窄腰、身姿挺拔、星目剑眉的李炯,贴身站在吴皇后身旁,一双修长的大手十分熟稔地替她卸掉头上的金凤步摇,对着铜镜中饶有风韵的皇后说:“紫宸殿里的线人已经给微臣送来消息了。陛下看过诏敕,一言不发,午膳也没进,只说是头风犯了,便卧床不起。”
“宣御医了没有?”皇后的声音不再有一丝威严,反而多出几分娇媚来。
“陛下没有下令宣太医,左右宫人又都心知肚明,无人敢言。”卸完钗环,李炯开始替皇后揉捏肩膀,举止甚是挑逗、暧昧。
“皇上既然病着,这封禅的事情就不要叨扰他了,你挑个出宫吉日便可。具体事务,与绛月公主商议,别总跑来烦本宫。到出宫那日,皇上的头风病定能自愈无恙。”
“微臣明白。天色不早了,微臣扶娘娘进帐歇息吧。”
蓬莱居外,夜风拂过竹海,泛起一阵窸窣声响。香柯将慕容晓晓带到一片密竹深处。
越往里走,越寂静无声,慕容晓晓感觉这就是电视剧里常演的情景。一个小小女官,被恶毒公主派人诛杀,然后随便抛尸到哪个隐蔽角落。
狭窄悠长的竹林小径深处,出现了一点橘黄光线。香柯突然停住脚步,正在失神的慕容晓晓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撞上去。
“你到那盏灯下。”香柯面无表情说完,就站在原地不走了。
慕容晓晓叹了声气,脑中闪过各种历史英雄人物慷慨赴死的故事。心里安慰着自己:<沧海一粟,蚍蜉一生,别太怂……别太怂……>
距离那盏灯越来越近,灯旁的人影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并不是肩扛大刀的刽子手,而是丰神冶丽的绛月公主。
基本上可以确定今晚不会丢命的慕容晓晓,在离公主一丈有余的地方站住,鼓起勇气问道:“不知公主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母后懿旨,明日册封你为尚仪。”绛月公主等着对面的人领旨谢恩。
“尚仪?是何官职?”慕容晓晓修复过的文物中并没有见过这两个字,可见身份并不高。
公主感觉这话问得十分奇怪,不耐烦得答道:“后宫正五品妃嫔。”
“我才不当妃嫔!”慕容晓晓一时失态,脱口而出后又后悔了。
一束寒光从公主双目射出,怒斥道:“你的命,由得你做主吗?”
“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罪臣之女,身份卑微,不配充入陛下后宫。”慕容晓晓把眼睛从公主脸上挪开,不敢再看。
“母后早就料到你会这样应答。若不是念你身上有几分才气,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本宫早就命人乱刀砍死你了!母后想提携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别不知好歹。”
公主这一番话,说得慕容晓晓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把女官送到自己老公身边当小老婆,就算提携?这是什么古怪的价值观?
慕容晓晓想不明白,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个清楚:“奴婢不明白皇后娘娘用意,还请公主明示。”
“父皇龙体欠佳,后宫嫔妃众多。”公主向前几步,一把捏起慕容晓晓滑腻似酥的脸蛋儿,戏谑道:“你放心吧,轮不到你侍寝。充你入后宫,无非是为了时刻伴随母后左右,出入方便些。尚仪位份虽低,一月例银也够你母女吃喝一年了。”
松开手,公主笑着拍拍那被自己捏红了的脸蛋儿道:“你最好识相些,明日宣纸的时候,不要这么多废话。夜深露重,你若是让本宫这一趟白白跑来,小心你这俊俏的小脸儿!”
慕容晓晓蔫头耷拉脑地回到蓬莱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个绛月公主,不威胁人好像就不会说话了!该不会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吧?搞不好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
回想起初进竹林时自己的惴惴不安,她反而又觉得自己现在更像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了!
清晨,宣旨的小太监如约而至。送走小太监,一心盼着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陈氏也变得面如死灰。慕容晓晓只好偷偷地将昨晚从公主口中听来的话,又搬出来安慰陈氏。
看着一会愁一会儿笑的陈氏,慕容晓晓心中竟然升起丝丝暖意。穿到这里之后,好像只有陈氏是一心一意对她好。每个人都心怀鬼胎,自己能信任的人,也只有这位比自己实际年龄只大两岁的“母亲”陈氏了。
安置新晋尚仪的院落就位于皇后寝宫西侧的偏门外,和蓬莱居相比,这里不再清幽,却多出几分精巧华丽。慕容晓晓望着门廊上“会要阁”三个描金大字,心里感慨道:<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像个住人的地方,还不如直接叫秘书处。>
慕容晓晓看过历朝历代的碑碣石刻,仅就行文、用词来讲,殷朝的水平远远低于三四百年后的颂朝。而她修复过的文物中,以颂朝流传下来的名家之作最多。调度一下大脑中的颂朝碑文,在殷朝卖弄一下,自然容易出些风头。
况且历朝历代,帝王、朝堂无非是循环往复的在不同时空上演相同戏码,这种开了上帝视角的穿书者,想要翻身做主人,其实也不算很难。
身上的衣服从细麻换成了丝绸,漂亮又舒适。看着屋中的漆盒玉盏,慕容晓晓第一次闻到了荣华富贵的气息。反复咀嚼李夫人对自己的忠告,她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通俗地讲,这叫跟对人、做对事。目前来看,吴皇后确实是这宫里势力最强的一方,自己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好,还是得抱大腿。
<加油啊青年!>慕容晓晓好像开窍了,鼓励自己道,<吴皇后是史书中的胜利者,你抽到了一张好卡,千万别浪费!>
一天后,这道懿旨也传进了太子的耳朵中。自己的一番筹谋,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母后搅黄了,想想就气。生气之余,太子开始怀疑起小顺子来。
那日他与甄邢筹谋此事,除小顺子外,身旁再无他人。甄邢自己出的主意,当然不会自己泄密。就算是太傅存心想害太子,等到太子行动之时再出手,捉奸捉双,效果岂不是更佳?
<难不成小顺子是母后安插在本宫身边的线人?应该不会啊,他是自小跟着本宫一起长大的。这件事情也有可能纯属巧合。>太子本就是疑心病极重的人,又一直处于被动下风,便更如惊弓之鸟一般。
只是苦了小顺子,莫名其妙的被太子冷落到一边。
鸿寿三年七月初一,西都城内戒备森严。殷贞宗和吴皇后,率太子、绛月公主、妃嫔二人、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太监宫婢百余人、御林军三千,出西都长乐门,浩浩荡荡朝着东方瑶山进发。
慕容晓晓便是这妃嫔二人其中之一。穿过来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出宫。每日埋头做着吴皇后的贴身小秘书,差点以为宫墙里的便是全世界。
坐在马车中,慕容晓晓无数次撩开小窗的布帘东张西望,心里不住感慨:<不愧是华夏第一富贵昌盛的朝代啊!这繁华街景,比起我旅游时见过的任何一条复古风情街都壮丽多了!最重要的是,有味道!>
行至城外十里,再无街景可看,马车的颠簸突然间就显得极为突兀。午膳下车时,慕容晓晓全身都快颠散架了。
她的马车排在绛月公主之后,路过人家的马车时,看着绛月公主风采依旧,毫无疲惫之感,简直是羡慕至极。她很想偷偷去看看,公主的马车上有什么高级机关。
傍晚时分,队伍行至西都城以东三百里的通关城。城中知府将自家宅院腾出来,安置了皇帝、皇后、公主、太子、嫔妃。百余名御林军把守在府外。
匆匆用过晚膳,吴皇后便带着慕容晓晓来到知府的书房。看着两名小太监搬进来一箱沉甸甸的奏折,她就知道自己又要挨过一个加班的夜晚了。
也许是因为吴皇后白日里疲乏了,捡着三十几份重要的奏折亲自批过,就把剩下的半箱丢给了慕容晓晓处理。
“寻常事,你今晚批复,明日来我的御撵中口述即可。遇有本宫遗漏的重要事宜,差人送至本宫屋内。今晚务必处理妥当,交到中枢魏大人那里。”吴皇后离开前交代。
熬红了两只眼睛,慕容晓晓终于完成任务。魏大人不能进府,她只得唤两个小太监再抬出去。魏大人独自一人,两名小太监只能跟着他走。
慕容晓晓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独自回房时,竟然迷路了。这知府的家宅虽然不很大,可是现在已是深夜,黑灯瞎火的,越走越辨不清方向。
走出了一身汗,她已经睡意全无。兜兜转转的竟然来到了马厩。
<算了!干脆去马车上睡吧。再转下去,恐怕天都要亮了!>慕容晓晓一边想着,一边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车厢已经从马背上卸了下来,按照尊卑顺序依次排列。慕容晓晓害怕马,只能蹑手蹑脚地缓步慢行。经过公主的车厢时,一阵异样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声音极低,好像就是从车厢内传出来的。她停住脚步,将耳朵贴在那描金彩漆的车厢外侧。仔细一听,里边竟然是两位女子的娇喘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