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塘中,青蛙求偶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慕容晓晓走出书房,若无其事的缓步来到卧房十几米开外的树下。
卧房的窗户纸上透出烛光,但未见人影。与推开房门一探究竟相比,慕容晓晓更享受倚着树干放肆猜测的感觉。
猝不及防的,一个人影被烛光投影到窗纸上。慕容晓晓当然认得出来那是谁。
她知道窗纸上一丝不动的影子在想些什么。她也知道,只有她回到卧房,那影子才能活过来。她迟一刻进去,那影子便要多承受一刻痛苦。
慕容晓晓越是心知肚明,就越舍不得回卧房。她贪恋这种拉长黎茵痛苦的感觉,她愿意用自己站乏了的双腿,去置换黎茵最浓郁的痛苦。
她并不恨黎茵,甚至很爱黎茵。但只有看到黎茵为她而痛苦,她才能相信黎茵还爱她。
她对黎茵,几乎要丧失信念了。因为黎茵要她做的事情,总是需要她践踏自己,甚至逼着她杀死自己。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直到小石塘里寂静一片,窗纸上的烛光在明暗间闪烁了三四下,便熄灭了。
空坐在房内的黎茵,眼睁睁看着蜡烛一寸一寸的变短,直到挣扎着熄灭。她刚才不想动手换,此刻更不想换。
现在是几更天了,黎茵也不知道。她的脑子,时而乱得像药锅里咕嘟咕嘟的黑泡,时而空得像眼前的卧房。今晚......不知道是打更的小厮死了,还是她自己的五官死了。
起身走到床边,失魂落魄的侧身躺下:<她今晚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也许去那个婢女的房中睡,也许带着新欢随便找间客房睡,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如果她把人带回来睡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大概是会心甘情愿的起身腾地方吧。只要她还允许我进这间卧房......>
房门被推开,慕容晓晓带着后半夜的露水,悄声进来了。
背对门口侧卧的黎茵,那双一刻也不曾合上过的眼睛,在门响了的瞬间,被吓得闭眼假睡。她怕看见一对身影,她怕她的呆雁让她滚出去,让她腾地方。
慕容晓晓脱衣服时,黎茵的鼻翼捕捉到了潮湿的味道。这些潮湿,大概是爱人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纵情欢愉后,从浴房带回来的吧。
黎茵很想哭,想放声恸哭,但是她不敢。她希望自己保持悄无声息,最好连身体都变透明。她希望慕容晓晓听不见她、看不到她,不撵她出去。她曾经品尝过孤魂野鬼的日子,她绝对不能再回到孤魂野鬼的世界。
慕容晓晓听着身旁人的呼吸,知道黎茵一定没有睡着。
黎茵听着身旁人的呼吸,知道慕容晓晓一定没有睡着。
天色微亮时,门外响起竹青叩门的声音。三声过后,停顿片刻,再敲三声便直接推门而入,这是惯例。竹青放下晨沐的温水,收走换下来的脏衣服便离开,这也是惯例。
慕容晓晓坐起身来,黎茵也默不出声的一起下床。慕容晓晓洗脸,她就递棉巾。慕容晓晓穿罗裙,她就接过丝带系上。
一切都如无事发生一样。
“今天傍晚,我还去府衙接你。”黎茵在慕容晓晓转身出房的那一刻,抓住了她的衣袖。
慕容晓晓只轻声回复一个“嗯”字,便抽袖而去。
临近午时,永安郡主的信又被交到了慕容晓晓手上。她随手放到书架角落,没有拆开。
即使她知道,信里可能写着一些能让她愉悦的话。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了,或者说不配。像她这样的,爱上黎茵的人,不配再拥有哪怕一刻的愉悦。
吴皇寝殿后堂,门窗被关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前一天晚上,吴有基和章壹的谈话,被高公公传进了吴皇的耳朵。吴皇眼眸间射出不加掩饰的寒光。
高岱的酒肆,提供过不计其数的消息,从无一次有误。吴皇无需额外辨别真伪,只需接受现实。
“白眼狼!”吴皇齿缝里蹦出三个字。
“亏着慕容相嗅觉敏锐!”高公公真真切切感觉到后怕。
“他俩身边,你还有靠得住的线人吗?”
高公公仔细思考后,才敢回答:“线人是有,但不敢说绝对靠得住。”
“朕这些年,还是心软了。要不是念着有亏于茵儿,吴崇此刻就是朕能用的人!他日日在吴有基身边,谁能比他更合适呢?”
“陛下此言差矣。没有线人,我们可以另寻其他路。小世子有幸只读圣贤书,过心思单纯的日子,这是陛下对公主格外的宠爱。陛下今天又说这些后悔的话,老奴可不爱听!”
吴皇看看自己的老棉袄,叹息道:“最近,朕是不是太疏于朝政了?”
“陛下身子不爽利,本就不似前些年那样能熬了。老奴说句该杀头的话,储位空悬,旁人难免跃跃欲试。若是朝中有太子,不但断了旁人的幻想,也能帮着陛下协理朝政......”
立储、太子辅国,这些话均指向了吴皇最忌讳的地方。其他人讲给吴皇听,必能引来不小的祸事。只有从高公公嘴里说出来,吴皇才能平心静气的听完。
吴皇闭上眼睛,沉吟片刻,问道:“你觉得,朕立谁做太子好呢?”
高公公回答:“老奴实在没有主意。”
吴皇睁开眼,笑道:“朕没试探你!你只说自己心中所想便是,无需遮掩闪躲!”
高公公神色坦然:“老奴知道陛下的意思。老奴是真的没主意!老奴与陛下同龄,哪天陛下驾鹤西去了,老奴也苟延残喘不了几天。高岱嘛,平安富贵。全天下知道他身世的人,只有陛下和慕容相。不管谁做太子,谁做新君,于我们父子都没有任何干系。
至于谁更对江山社稷有益,呵呵呵......老奴还真是一点都不懂这些。老奴眼里,黎澹、黎献、吴有基,三个孩子各具千秋。但是......论起做帝王来,他们三人绑到一起,也比不了陛下的茵儿!”
“你这个老东西!”吴皇脸上漾起自豪的颜色:“茵儿和朕一样,天生的帝王心肠。可惜呀......她在生出帝王心肠的同时,还长出了先帝的那副痴情筋骨!”
“吴有基和章壹的事情,陛下准备让老奴如何去办呢?”
“秋猎的时候......刺死吴有基。朕允许他们夺储,但绝容不下有人胆敢架空朕的皇权!扔掉一个吴有基,朕还有其他侄儿!”
“那章壹......”
“章壹嘛......你想办法盯得再紧一些。留着他的命,钓鱼......”吴皇戏谑道:“章壹和章贰,胆子大,野心大,脑子却实在不够用......若非要留个鱼饵在手上,还是这两个蠢货,朕最放心!”
高公公正准备出去时,吴皇又道:“把晓卿叫来,朕想与她商议立储的事情。”
中书省府衙,慕容晓晓房中,三个大冰坨子被扔在一个铸铁缸里。缸口冒着隐隐约约的冷气,缸壁上凝结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滴。
慕容晓晓盯着那层水滴发呆。
两个小水滴并到一起,再吞并几个小水滴进来,越聚越大,沿着缸壁俯冲下去,滴到地上,摔死!像极了慕容晓晓手上正在摆布的这场阴谋。
“慕容相这房子里,好生惬意啊!”高公公推门而入:“走吧,跟着老奴入宫面圣......你就别躲着偷懒啦!”
素锦马车内,高公公交代:“不要提任何关于立储的意见。怎么说......都是个死!记住没有?”
慕容晓晓:“为什么?”
“陛下已经决意处置吴有基了!眼下立储,只能是荆王。还叫你去商量,商量什么啊?依我看......就是想试探你!下午也问我了......”
“公公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呗......我本来也没有想法!”
“我也......我也没有什么想法。”慕容晓晓眼睛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悬于车顶的翡翠铃铛,她在高公公面前,一向不太演戏。
“你少跟我装吧!我虽然说不上来你肚子里具体揣了什么小心思,但是我知道你定然有自己的另外一把算盘!我不打听,你也别说,免得将来连累我......反正我刚刚是提醒过你了!你的小算盘,先收一收......”
慕容晓晓揣着高公公的良言,以“摇头三不知”应付过去吴皇的试探。她自己默默数了数,已经数不清这是高公公第几次护着她。
从紫微宫里出来,时辰已晚,误了阿标去接公主的行程。
慕容晓晓也无心政务,便交代给阿标直接回府。
刚绕过前厅,黎茵的背影出现在连廊下树荫中。一眼望过去,慕容晓晓便发现了她肩头轻微的颤动。再多看两眼,便又能发现她手上正拿着帕子擦拭眼眶。
慕容晓晓转身就往回走,不想看见。刚走了没几步,迎面撞上香榕。
“公主在那边。”香榕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说道:“日日这个时辰,公主都在连廊下等着阿标来接。没想到,你们竟然先回来了。”
“嗯......我去换身衣服。”慕容晓晓随便敷衍了一句,便匆忙离开。
“卧房也不是朝这边走啊!”香榕看着那个仓惶的背影,一脸疑惑。
懒得多想,香榕赶紧小跑到公主身边:“公主,不用再等......公主怎么哭了?”
“没什么......”绛月公主用帕子轻拭了一下眼睛:“你刚才说不用再等什么?阿标怎么还没有来?”
“不用再等阿标......他们提前回府了......”香榕不知道公主在哭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安慰。
黎茵起身朝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香榕赶忙追上:“公主,慕容相去卧房换衣服了。卧房在那边。”
“嗯......我回公主府。”
香榕没有一起回公主府,她悄悄找到竹青:“竹青姐姐,我来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吗?”
竹青:“没有啊。怎么了?”
“我觉得公主有点不对劲。她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或者见了什么人?那会儿还好好的。我只走开一炷香的时间,她就哭起来了!”
“见了个婢女,说是要问几句话。没让我听......前后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吧。”
香榕转身准备离开。
竹青赶紧拦下:“你干什么去?去找那婢女?”
“嗯。”
“公主让我把婢女送出府了。说是让随便寻个地方先安顿下来。”
“安顿在哪里了?”
“你就别问了。也别找。公主若是想让旁人知道原由,就不会把我支开了。”
“可是......”香榕越听越着急。
“公主自己能应对。你着急也没用。”
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竹青探头看了看,说道:“筱颜来诊脉了。”
香榕很想见见筱颜,但她更忧心独自离开的绛月公主,只能先回公主府。
筱颜一只手提着诊箱,一只手提着布包,下车甚是不便。
竹青接过笨重的诊箱,问到:“布包里是什么?像是药材,但又格外好闻!”
“给香榕带了一些药包。她说......她喜欢闻药香。”
竹青看着筱颜红至耳根的脸,心中暗叹:<哎......>
给慕容晓晓诊完脉,筱颜抿嘴皱眉,不知怎样开口。
“怎么了?自愧于医术不高吗?我可是日日按时喝药!”慕容晓晓想缓解一下筱颜沉重的情绪。
“药是按时喝了,但你不遵医嘱......我给你调整一下方子吧。”筱颜拿起笔,边写边说:“自医者,自愈。自弃者,自废。药可救不了......救不了你这种自虐的人!”
香榕再见到绛月公主时,她脸上倒是没了泪痕,眉头却比先前锁得更紧。
觉得自己极为无能,香榕在寝殿里外收拾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安慰的话,只能揣着担忧离开。她觉得,此刻的公主,比姐姐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更哀伤。
黎茵躺在床帐内,觉得心里空极了。哪怕慕容晓晓昨晚是睡在了婢女床上,黎茵也可以假装无动于衷。可是此刻,除了是<她想不惜一切代价推开我>这个令人绝望的结论,黎茵脑子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