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黎若薇离开的时候,留给师父一封信。如同近三年来的每封信一样,慕容晓晓没有拆开,但也没有再放到书架上。她盯着信封看了很久很久,肆意想象着信里的话,心满意足后,便将信单独收到了一个锦匣之中。
门外忽然传来人仰马翻的声音,骤然嘈杂起来。慕容晓晓开窗查看,只见一匹高头骏马直奔着自己门前而来,马上绛月公主怒目而视,像个杀红了眼的穷寇。马后,被踢翻的各种物件,被撞倒的官员、小厮,像个溃败的战场。
绛月公主纵身下马,对着拦在门外阿标呵斥:“滚开!”
声音之大,杀气之强,吓得府衙前庭鸦雀无声。
阿标仍旧以身挡在公主面前,他不敢劝公主离开,更不敢让公主进去。
门从里边打开了,阿标身后传来慕容晓晓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慕容晓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也不是不害怕。相反,她害怕极了。但比起心中疑窦丛生的恐惧和颤栗,她更担心黎茵。
绛月公主跨入房内,阿标也跟了进来,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避的。合住门前,阿标还交待季峪清退众人。
“害死香柯的那本秘折,是怎么回事?”绛月公主如烧红的铁柱一般,杵在慕容晓晓身前,灼得她想逃。
陈年往事,慕容晓晓都快淡忘了。
“说啊!你说啊!”绛月公主一把抓起慕容晓晓的袖子,责难她,也是在责难自己。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慕容晓晓不敢再看绛月公主,把脸侧了过去。
绛月公主并不肯给她躲避的机会,另外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掰着她的头朝向自己:“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情......我还要你......亲口解释清楚......为什么要瞒我这么多年!让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
阿标也听愣了。他所知道的,香柯获罪的前前后后,与旁人并无两样。虽然看到了绛月公主这滔天的怒火事出有因,但他还是决定上前阻挠公主,以免她失手伤害到慕容相。
“公主,有话请坐下说!先放开慕容相......她身子较弱,经不住这些!”阿标虎钳一样的手,冒着忤逆的杀头之罪,钳住了绛月公主那只对爱人发力的胳膊,钳得她再也使不上力气。
“阿标......你先出去......”慕容晓晓被捏着脸,说话十分吃力。
“我不出去!”阿标今天是要犯上到底了。
“出去......她不会......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慕容晓晓以祈求的目光看着阿标。
阿标松开手,犹犹豫豫退了出去。但他不敢走远,贴着门板站定,仔细听着房内的声音。
慕容晓晓由着绛月公主捏痛自己,由着绛月公主用最暴戾的目光凌迟自己。
对峙良久,直到绛月公主的眼底沁满潮湿,慕容晓晓才敢抵着她依旧在施力的那只手,栖身上前,以自己手心中无尽的温柔,去抚摸那张冰火交加的脸。
“当年那本秘折,是吴皇逼着我写的。所谓的,香柯勾结匈奴,刺杀驸马吴战孜......也是吴皇自己一手摆布的。吴皇处置香柯,责难你纵容她闯祸......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吴战孜如此丧命,便断了你日后在军中培植势力的可能。秘折出自我手,便断了你我再做盟友的可能。她忌惮你......想让你彻底威胁不到她的皇权。她自诩为想到了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只是这箭......她抽出的这支箭,就是你最在意的香柯。”
慕容晓晓口中的话,冷静,克制。却与高公公口中的疯言疯语,如出一辙!
绛月公主松了手,再也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眼底的潮湿,全部被吞入胸膛,如最初失去香柯时那样,没有力气流眼泪。
又一次,数不清第多少次,将失魂落魄之人揽进自己怀中,慕容晓晓解释道:“最初,你我形同陌路,我自然不会把实情告诉你,毕竟我也置身其中。而且......吴皇若知道了我泄密,定然不会放过我。
后来,我们在中北山暴雪中重逢后,我对你情难自已时,也想过将实情告诉你。好消除你对我的芥蒂,让你不再将我当做害死香柯的人,接受我爱你。但是我仍旧不敢,我怕你与吴皇为敌,我怕你被她碾死在问鼎皇权的台阶之上。当时的我,宁愿此生与你失之交臂,也不想因一己私欲让你以卵击石。
所幸你对我情深,所幸你通达事理,所幸你放下了心中的芥蒂,最终还是接受了我。在一起后,我更不敢对你说出真相。香柯勾结匈奴,刺杀驸马,害得你被全军视作不耻之人,她依旧能在你心中永生。倘若你知道了实情,知道了她的死不是罪有应得,而是飞来横祸,我就更难在你心里找到属于我的位置了。况且......这些年来,你在吴皇面前,一直没有绝对的胜算。
如果你是我,你会以失去爱人心中更多领地为代价,去换一个爱人自赴险境的结局吗?”
绛月公主面无表情的拿开了慕容晓晓环在自己身上的双臂,看了慕容晓晓最后两眼。眼神空洞、万籁无声。
门又被从里边打开,阿标失了重心,险些摔倒。绛月公主独自出去,重新上马,扬鞭而起。马蹄飞奔,和来的时候一样快,却不再似来时的穷寇模样。神色木然,像被马驮走的一具战场死尸。
阿标匆匆看一眼安然无恙的慕容相,便准备牵马去追绛月公主。
“你别去追了......她没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慕容晓晓眼角含泪,两腮青紫。
“什么事?”一向沉稳的阿标,此刻也慌了心神。
“你去东宫接上太子......接他去西都城。你和太子一到西都城,就让魏府集结魏家诸将手中的府兵,朝东都城进发。我去找蜀王,让他传书信回西都城,命令他的三个儿子,集结手中禁军,随时做好拥立太子在西都城登基称帝的准备。东都城的禁军......”
未等慕容晓晓说完,阿标登着眼睛打断道:“慕容相......咱们手上的 禁军,都以为是在为你所用,你若此刻调用,事了之后,他们一旦发现是绛月公主在发动政变,自己实际上是被绛月公主差遣了,今后必定不会再搭理你的!”
“我没有其他办法了......茵儿......一定是下了政变的决心。东都城内,若无禁军的支应,她发起政变只能是自寻死路。”
“我们只有一次调度东都城禁军的机会,你真的想好了?这些禁军,你苦心经营多年,不是留着关键时刻自己保命用的吗?”
“她虽闭口不言,但是我知道,哪怕明知死路一条,她也会对吴皇发动这场政变的。她若是命丧于此,我也就没有需要保的命了......你去吧......快去吧。东都城的禁军,我让筱颜帮我去联络就行了。”慕容晓晓神色淡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等筱颜集结完禁军,我陪茵儿入宫之前,会命人带筱颜和香榕去南岭山中避难。南岭山的别院......本来是吴皇驾崩、太子继位后,我要带茵儿去遁世的地方。呵呵......对不起阿标,事发突然......没有另外一所别院给你和妻子躲了。”
阿标走后,慕容晓晓又叫季峪进来:“你还记得昨天上午来找我的那个侍女长什么样子吗?”
季峪瑟瑟道:“记得。长得......长得和绛月公主有些像的那个侍女。”
“对。你去城中的驿站找到她,带着她和吴崇出城。找个庄子躲几天。”慕容晓晓递给季峪一个锦匣:“转告她,我喜欢她,是因为我渴望得到另外一个时空的黎茵。让她......另觅良人吧。”
房内只剩下慕容晓晓一人时,她从书架的抽屉中拿出了那面历久弥新的小铜镜。小铜镜的背面,旖旎亭之景被她錾刻得完美至极。小铜镜的正面,映出一张颓然的娇面。看了看两腮被黎茵捏出的淤青,慕容晓晓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苦楚,很哽咽。
擦拭干净笑面上的眼泪,重新整理了凌乱的衣衫,端正好头上的钗环,敷粉遮掩住淤青,慕容晓晓步履端庄的走向府衙前庭另外一侧的公事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公事房,里边扣押了刚刚所有见过绛月公主冲入慕容相房间的人。虽然门外无人看守,但门内众人均顾虑着阖家性命,无人随意走动,无人出言议论,无人开窗窥探。
“两章兄弟祸乱朝纲,绛月公主联合我......清君侧。我们是多年的同僚,愿意与我一同举事的人,站在我的身后。不愿追随我的人,坐在原处不动即可。不管你们如何选择,我都会尽力保全你们性命。”
两章兄弟嚣张跋扈多年,朝堂上早已怨声载道。中书省众多官吏,都被两张兄弟低价强买过产业,索要过贿赂,拿捏过短处,横生过怨节。加之他们信任慕容相,依傍慕容相,已成习惯。最重要的是,慕容相亲自参与到政变之中,倘若一败涂地,她昔日的门生故吏也难以独善其身。
站在慕容相身后之人,有十之六七。
慕容晓晓挑了四位德高望重、办事妥帖的官员,命他们前往东都城各个府衙,集结政变文官势力。
剩下的人,留在公事房中。一面起草政变前后所需的各类文书,一面看管同僚。谁也不许出去,谁也不许与外人交流。
那些没有站出来的官员们,也并没有高密、捣乱的念头。他们只是有更多值得顾虑的事情。
未时,筱颜已经帮慕容晓晓召集了禁军中的大小将领。慕容府内,众将领对两章兄弟骂着最粗最脏的话,只等着自己的财神爷慕容相回来,与他们共商大事。
慕容晓晓唯一遭到拒绝的地方,就是蜀王府。蜀王表明自己的立场,不参与,不劝解,不泄密。
被蜀王恭送至府门时,慕容晓晓迎面撞见了绛月公主。
蜀王没有想到妹妹会亲自登门,面露意外之色。慕容晓晓早就料到了绛月公主会来说服蜀王政变,不加多言,匆匆离开,赶回慕容府去与禁军将领商议调度细节。
书房内,蜀王叹息一声:“母亲年迈,我们再等一等便是!为何你偏偏要如此咄咄相逼?再说了,乱政的是两章兄弟吗?乱政的......乱政的还不是吴皇自己!两章兄弟,跳梁小丑,张狂愚蠢,吴皇只是拿他们当猎犬,放他们出去到处胡乱攀咬!”
绛月公主虽然不知道慕容晓晓将政变的理由定在了“诛杀二章,清君侧”上面,但凭着两人多年的默契,立刻明白了过来。
淡然接话:“既然兄长知道母后乱政,为何拒绝这次政变?难道你不姓黎?难道这江山与你无关?”
“我刚刚说过了!母亲年迈!我们再等一等!吴有基已经死了多年,眼下并没有外姓之人垂涎皇位!你急什么啊!还是说......此番政变,你和慕容晓晓另有隐情?对了......你们两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
“九年前,我临来东都城赴任时,在家宴上对你和三哥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匡扶黎氏江山,是我余生最重要的事情,只要和我站在同一战车上,我不管你们揣着什么心思,便是我的兄长。只要背离了父皇的临终遗愿,我也不管你们是何处境,我必除之!”
蜀王冷笑一声:“你不用在我面前混淆视听。眼下,你用这些话哄一哄太子还行。他糊涂,我可不糊涂!你这场政变,时机蹊跷。我虽然不知道你究竟为何,我也不敢说你现在做得事情与匡扶黎氏江山无关。但我并不认为你是突然想起来父皇的临终遗命了!”
“你说吧,你究竟还想要什么?此刻开口,我可以应允你任何事情。若你再待价而沽,夺下皇权后,我一刻也不会迟疑,必取你性命!”
蜀王仰头长笑:“这话听着,才有绛月公主的味道。我要你释权!”
“要我释权?你想要和三哥抢皇位?”
“你承认了?你承认你把持着权柄,就是为了将来保住那个蠢材的皇位了?我果然没有猜错!”蜀王笑得愈发得意:“你也不要将我视作吴皇一样的乱政之人。我要的是,随时有能力把那个蠢才从皇位上扯下来。他若是个好皇帝,我便做本分的蜀王。他若昏庸,我便取而代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矢志不渝的拥立三哥这个碌碌无为之辈!不过,无所谓你是怎么想的。只要你肯释权,我就不会再担心江山在三哥手上再度失控。”
绛月公主沉思良久。父皇对她的告诫,她记忆犹新。
(回忆)殷贞宗:“茵儿若想放弃皇位,就鼎力相助荆王登基,荆王定能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容。蜀王也是好孩子,但他生性寡淡,若坐上帝位,茵儿福祸难料啊!”
“我答应你。政变之后......我释权......”
绛月公主杀死吴有基后,继续把持着权柄,无非就是想确保昔日的荆王,今日的太子,她的三哥,能稳坐皇位。以求自保,而已。
“茵儿的承诺,以何为质呢?我总不能让你立字据吧......”蜀王嘴角露出阴险的笑意。
“你想以何为质?需要我再发个毒誓?”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来不相信”蜀王盯着绛月公主的眼睛:“你重出朝堂之日,就是吴崇手中的箭射向你之时。”
绛月公主握着蜀王亲手写给三个儿子的书信,走出了蜀王府。将自己后半生的富贵安乐,质押在了蜀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