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半倚于麟德殿的幽深偏廊,任由澹烟以细腻之手,轻抚过他胸前血淋漓的伤痕,施以简练的包扎。那些皮肉之伤,虽未危及性命,却如烈火灼心,令人不堪其痛。
澹烟这位曾身披戎装、军中作役医的奇女子,其手法之娴熟,仿佛春风化雨,瞬间便将金疮药粉轻撒于创口,再以绫布轻裹,伤势渐安。
裴煊心中波澜起伏,未曾料到万年县令竟胆敢私用极刑。若非宫中禁军及时赶到,李稷身上可就不止是这点伤了。
他接过澹烟手中的药箱,紧随其后,步履匆匆,去为安藏羽进行手术。此前,他已巧妙运用金针之术,封锁安藏羽周身要穴,减缓血流,尽量拖到李稷入宫。
李稷知道时间紧迫,让人给已经奄奄一息的安藏羽服下莨菪散进行麻醉,这才取来弯针跟桑皮线,准备为他腹部的伤口进行缝合。他戴上了巡疗司用羊肠跟布帛制作成的尉斗,将手探进了伤口里,将肠子仔细捋顺,这才取来长钳钳住弯针,缝合伤口。
裴煊立于旁侧,眼神中罕见地泛起涟漪,一抹深深的愧疚悄然浮现:“彼时风云突变,梁王府内谍者身份骤露,求救信急,我不得不去,只能留你在万年县狱为质,实在是无奈之举,望你海涵。”
“那卧底之人,可已安然归来?”李稷突然开口,嗓音虽略显沙哑,却字字清晰。
裴煊轻轻摇头,目光穿越麟德殿的琉璃瓦,落在那碧波荡漾的太液池上,言语间,似是对着风中低语,而非仅仅回应着李稷的疑问:“菖蒲是六年前我在东都洛阳收入麾下,双亲俱殁于温疟之疫,匿身于城郊残破的城隍庙内,与野犬争食,遭流民欺凌。我还记得遇到她那天,她看我的眼神,里面充满了警惕跟好奇,没有一丝对我的恐惧。我生了怜悯之心,把她带了回去,教她医理,让她以太医署官户婢的身份,潜入了梁王府上。我还记得她出事那天早上,跟我在永兴坊质库门前接头,她看我的眼神里满是信任与关切……”
“可我听说,你在梁王府上亲手杀了她。”李稷缝合安藏羽肚子上伤口的动作一滞,“裴煊,万年县令跟我说,像你这样的冷酷的人,根本不会有怜悯之心,别人只是你的棋子,若不是你需要利用我来救这东宫乐师,是不是也不会管我死活?”
“如果换做是你呢?”裴煊瞥了他一眼,“救下菖蒲,意味着暴露身份,授梁王以柄,那时整个麒麟台都将成为对方砧板上的鱼肉!你又如何抉择?是挥刃向无辜,让众人共赴黄泉?”
李稷闻言,眸光一凝,眉头深锁,心中如翻江倒海,矛盾交织。杀一人而悖仁德,却救了更多的人,两难之间,他静默成山,思绪万千。
“杀一人,却能救长安城几十万人,如果换做是你,这人你杀不杀?”裴煊追问了句。
李稷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裴煊的话。
“可我会杀。即便知晓,此举有违良知,是错是对,已不重要。”裴煊说得没有丝毫的犹豫,旋即却换了个口气,“由我亲手送她走,好过死在梁王的那些甲士手里。巡疗司中人,无不怀有为长安捐躯之志,我亦不例外,菖蒲死得其所。”
李稷缄默不语,内心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不过舞象之年却身居要位的冷酷官吏。他时而手段残酷不讲理法,时而又心怀正义,信守承诺,犹如一幅复杂多变的画。
裴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你穿越到长安已经六个多月了?”
李稷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头雾水,却也只能无奈地点头应和。
裴煊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到你原来所在的那个国度,但如果你要一直在长安待下去,你便要学会在长安生存下去的道理,长安城看似门市骈罗,喧阗京国,人人赞美向往的人间之都,但它实打实是一头能吞噬人心的怪物,一不小心就会将你吞得骨头都不剩下一根。”
言罢,一声轻响,打断了二人的思绪。李稷手中的药膏不慎滑落,黑褐色的液体瞬间在白绫上蔓延,留下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污渍,恰似二人此刻心境的写照,复杂而难以名状。
永兴坊十字街口,吴嗣换了身行头。他站在街口瞥了眼第三家叫做“祥和”的逆旅,一刻钟前他接到麒麟台通传的密报,让他杀个回马枪,再探这家逆旅。他继续让封诊监的人在停泊港内搜查坛尸的下落,自己则单枪匹马杀了回来。
永兴坊十字街是最为繁华的地段,基本沿街的铺子都是二到三栋的阁楼,多为打尖住店的逆旅跟金银器的兑铺,长安城里有规矩,严禁汉人从商,所以这些铺子的主人大多都是萨珊王朝的波斯人,要么就是胡商,只有少部分是靠了关系拿了通商碟文的汉人。
恰巧,“祥和”这家逆旅的店主就是靠关系的这一小波。他早在来之前,便让麒麟台府吏调了此人的甲历,只是没想到此人的背靠关系,居然是东市御泥坊的坊主,长安商界女杰金三娘子。
这女子在长安城内可谓手眼通天,靠着贩卖面脂手膏跟衣香藻豆,不过数年时间,便在长安城内积攒下累世家资,更是跟奉宸府与梁王府有着匪浅的关系脉络,也是靠着金三娘子的关系打点,这“祥和”逆旅的店主才能在永兴坊这寸金寸土的地方,经营这么大的生意。
吴嗣瞧着逆旅伙计正在跟几位客商低声交谈,径直进了店里,不见这“祥和”逆旅的邋遢店主,此人名叫李庸,本是并州客商,后在长安定居,吴嗣详查了此人在长安城内各司衙门留下的公验跟户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不过此人喜好收藏传符的独特爱好,倒是广为人知。
吴嗣瞧着柜面后墙上摆放的各种传符,这些传符基本都已经废弃,多为前隋制式,不过吴嗣心中突然发现了一丝不太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