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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八点十三分。

香港养和医院。

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内,周京霓睡着了,门口守了几个安保。

邵淙站在静凄凄的走廊上,在和公司的人通电话,时而说好或嗯一声,并不多言语,有些三心二意的状态,同时默默听医生和Alex交代的话,听医生说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听医生叮嘱接下来的注意事项,最后听说她没有大碍,但醒来后注意心理辅导。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他听着,挂电话前说了一句:“这件事找谈副总沟通细节。”

话音落下,十几米外的走廊上响起一阵皮鞋踏响地板的脚步声。

Alex闻声侧头。

电梯口不知何时被两个人守住,走过来的人是沈砚清,风尘仆仆,一身休闲便装,身后还跟了三人,他的助理和两位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

而邵淙视若无睹,往那看了一秒,又转回头。

Alex注意到,邵淙的目光一直在门上的玻璃窗上,却令人看不出任何担忧之色,而那头的沈砚清快走来。

“是沈砚清。”Alex提醒。

“知道。”邵淙面无表情。

“他弟弟刚走没多久,他又来香港了,真够莫名其妙的......”Alex小声嘀咕着,看见邵淙平静地睇过来一眼,连忙截住话头,改口说别的,“术后这几个小时不能睡觉,我安排护工过来。”

邵淙点头,一言不发。

小姑娘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上了吸氧,手腕扎着吊瓶针,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那会儿麻药劲还没彻底过,似清醒似昏迷的状态,像被抽空了身体,剩一副躯体在躺那活着,叫她名字,除了睫毛颤了一下,呼吸孱弱,整个人一动不动,接着又由护士推到复苏室,Alex一路跟着,他从楼下坐电梯上来,拐弯看见一个男人独身坐在尽头长椅上,他脚步一顿,对面抬头,视线隔着冗长的长廊,两人无声对视上。

对方礼貌起身,颔首致笑。

邵淙微笑回礼。

眼前人高大挺拔,相比那个沈逸,各方面看上去更胜一筹,不论稳定的气场还是别的,他知这人是沈砚清,背景深,行事隐秘,在投资业内的举足轻重,却从未有任何相关新闻报道此人,婚后比妻子还低调。

沈砚清也有所耳闻这个年轻人,拱手让chSh的继承权给亲妹妹,自己一手创下如今香港最大的投资集团,涉猎各个行业,分部在加拿大,五年前投资上海一家公司,正式进入大陆市场,也就是那时,杨晓贝的外婆家和他有所合作,后来差点被长生资本引荐的人设局,好在及时撤资,而此盘背后的庄家就是他。

两人彼此久闻对方名头,却是第一次正式碰面。

但严格意义上论起来,邵淙和沈砚清算是竞争关系,曾经面对不可避免的利益冲突,交手博弈过几次,邵淙虽全身而退,但沈砚清也是险胜,甚至零和。这么多年,双方各占一方势力,成为京港两地的重要资本力量。

这一面,两人并未有交流。

......

而此时,沈砚清走上前,主动向邵淙伸手,“小邵总。”

“赵墨戎。”

“你好,陆怀琛。”

旁边两人也依次打招呼。

邵淙嘴角勾了个耐人寻味的弧度,眉梢挑动,很快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侧身,分别与他们覆手相握,垂落胳膊时,不紧不慢道:“是沈先生啊,几位过来香港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接待不周了。”

“客气。”沈砚清看了一眼病房内,收回视线,问:“她怎么样了?”

“无大碍。”

“那就好。”

邵淙平静地抬眸,从对面的眼睛里看到了比自己更冷静的淡然情绪。

沈砚清面露了放下心的浅笑,语气略带内疚与歉意,“还是要感谢你第一时间将王平生移交到我们手上,是我之前处理欠妥,给各位带来不便了。”

时晋恰到好处地接话,“十分抱歉。”

邵淙笑笑,“这种小事没必要浪费警力资源,不过,这话你们应说给周小姐听,我又不损失什么。”

“自然。”沈砚清看着他。

“不要刺激病人。”邵淙仍笑着,握手机的手揣进口袋,若有所思。

沈砚清读懂这句话,但含笑不语,抬手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份文件,在手心转过,文字方向正面朝向邵淙,与此同时,赵墨戎开口,解释说:“这份礼物是我和沈总的心意,还请邵总代周小姐收下。”

邵淙垂眸扫了一眼。

一个悉尼酒店项目。

他接过来掀开封页,随意翻了翻,合上,抬头,眉眼之间蓄了几分淡漠,说话滴水不漏,“既是赠予周小姐的,我只是她的合作伙伴,恕我无法代为接受两位的好意。”

说完,他将文件递回去。

时晋看沈砚清眼色行事,见他没说什么,自然不好对方一直举着手,接了过来,而后是赵墨戎眯眸盯向邵淙,又打量了病房门口的保安,心想这副阵仗,搞得像是有重要人物入住似的,眼神不禁带点戏谑的意味。

这么想着,赵墨戎意有所指地讲:“听说小邵总为了救周小姐,出动了很多人,还动用了警署张处长的关系。别说合作伙伴,朋友做到这份上都难得啊。”

陆怀琛笑一声。

气氛怪异起来,几人开始互相递眼神。

Alex蹙眉。

沈砚清不插话。

“我不过行举手之劳而已,倒是沈老板几位,因利益牵绊与别人产生矛盾,牵涉到无辜之人身上,还是弟弟喜欢的人,依旧这么理智的谈判,与绑匪分毫不让,”邵淙无动于衷,一字一句道:“我欠人情这笔账,会亲自和周小姐算,就不牢各位关心了。”

这话一语双关。

点沈砚清虚伪。

道其余两人别多管闲事。

在场都是久经人情世故场的老手,这么明显的暗示,让气氛一时陷入剑拔弩张,两位助理都不由得紧张,就这样了,邵淙依旧视若无睹地继续火上浇油,开口就是一句,“关键人不来,事情再解决也不过纸上谈兵,何必兴师动众。”

“小邵总,这话不合适吧。”沈砚清淡淡一笑。

“我们是沈逸家人,小孩不懂事闯祸,大人来处理不是很正常吗?况且里面的人都未必在意,”赵墨戎仰了仰下巴,盯着邵淙的眼神充满谋划与蔑视,话却留一分余地,没说满,“就暂且轮不到小邵总如此心系我们的家事了。”

Alex无声嘀咕:真荒唐。

陆怀琛眼尖地瞧着了,挺不爽,就在此时,一道漫不经心声音抢在前响起。

“各位年长于我,也是行业前辈,我理应尊大家,但是,”邵淙漆黑冷淡的眼,与头顶灯光一同打在沈砚清脸上,冷不防对上一双同样冷淡万顷的眼,“我与沈先生一样,不步父辈后尘,何来小邵总之称?仁丰未来发展到北京,还要仰仗各位。”

沈砚清接道:“工作上的事儿是后话。”

“是吗?”

“......”

“那这份合同算买断感情的酬劳吗?”邵淙微笑。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赵墨戎有些怒火中烧,眉目间染了不悦之色。

陆怀琛一听更是有情绪了,上前一步,即将说话前一刻,没有悬念地被拦住了,沈砚清抬手,按在他肩上,阻止进一步动作。

时晋赶紧打圆场,“邵总生气是应该的,毕竟耽误您这么久,这次过来就是特意探望周小姐,这只是一份道歉礼物,没有别的意思。”

邵淙目光掠了面前一行人,立场摆得很明

——我不插手你们怎么处理,但人是我救的,只要里面的人还躺在那一秒,我都会为之负责。

随着走廊上的几位医生离去,四周陷入安静,沈砚清抬手松了松领口,不咸不淡的道:“邵总考虑的很周全,待周小姐醒了,我亲自致歉。”

邵淙弯了弯唇角。

Alex替他讲了剩下的话,“沈先生几位舟车劳顿了,先回去休息,周小姐方便见客时我会通知大家。”

沈砚清点头,不再说什么,领着几人往回走。

中国市场就这么大,又是同行业,以后终究会再有碰面那一天,暗地较劲无所谓,明面上总不能让彼此难堪,沈砚清顺势下台阶,邵淙也把表面功夫做的极其到位,将他们送至电梯口,门合上那一秒,笑容才淡下去。

待头顶红色数字开始下降,他往回走。

Alex紧跟上去,一边说:“这个沈砚清,真是典型的红色家庭出身,背景那么硬,却任何事都能忍能让,就是那位赵先生可真嚣张啊,桀骜不驯的模样简直了,一点也不担心有心人生是非。”

“......“邵淙摇头笑了笑,“这个国家成立多少年,是靠谁打出来的?说白了,我们都是他们父辈荣耀下的坐享其成者。”

Alex默了。

“他们传承了血脉,自然享受最高利益。”邵淙道:“这话说给我听就行,别再让第三个人听见。”

Alex郑重点点头,“邵总还是要多加注意他,免得日后——”

话说到一半,他哑了声息。

“免得日后被使绊子?”邵淙替他问出来。

“是的,所以您不要得罪他为好,能在皇城根下的稳风浪的人,背后定不止他父亲这一棵大树可荫蔽。”Alex无声叹气,“您方才也瞧见了,他要是出什么事,赵家和陆家第一个顶上来,他们几家之间的利益牵扯太深。”

“你觉得我会管这事?”

“倒不是。”

“那是?”

“......”Alex被问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讲心里的话。

邵淙也不说话,看医生带人进入病房检查周京霓状况,抱着胳膊,等门再次被推开,人走了,他坐下,背靠着椅背,注视着病房门,不带情绪地平声道:“这一次是他欠我的,不然你以为我能见到他。”

Alex嘴唇蠕动了下,无奈道:“这倒是,他向来不抛头露面,加上他老婆工作性质,这几年都未听说过他再搞投资,低调到销声匿迹。”

邵淙气息轻哼一声。

“不过他的确很重视这个弟弟。”Alex有些许感慨,“就是两人在性情上倒截然相反,一个软弱,一个强势。”

邵淙笑起来。

一样的姓,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在一个环境长大,能有什么太大差别?

那个沈逸不过是还不到时候罢了,位居高位是无情的,进去简单,想稳稳地往上爬,双手将沾上真正的血污,要比他大哥更狠。

到那时,软弱?保持初心都难。

Alex不知道再说什么,走到病房门口往里瞅了眼,回眸时,见老板从兜里摸出烟盒,猜是往吸烟区走,也跟上去。

果不其然。

推开玻璃门,邵淙衔了根烟在嘴角,却没着急点燃,靠在边上,望落地窗外,几秒后,抬手揉了揉眼睛,向Alex伸手要火机。

邵淙轻轻吐了口烟雾。

Alex搁一边接电话,那边快抽完了,他这也听得差不多了,把电话一扣,往兜里一揣,开始在大脑中思考起来怎么转告刚刚那番话,斟酌半天,脸上好像挂了心事,被旁边的人一眼看穿,让他有话直说。

邵淙按灭烟。

Alex走在前面推开门让到一侧,里面的人走出来时,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他咽了咽口水,小心开口,“是陈小姐让问我您什么时候有空,她来香港拍戏了,想一起吃个饭。”

“哪位陈小姐。”

“去年您见过一面,在李总酒局上。”Alex提示。

邵淙走着,一边想了下,隐约记起那张脸,好看但没辨识度,性格火热,再想起帮她处理的事,语气直接冷了,“找我什么事。”

“说是感谢您上次帮她公关。”

“然后?”

Alex知道邵淙不喜欢和娱乐圈的人沾染关系,奈何这回是他妹妹邵商做东,只能委婉再劝上一句,“daisy姐也在。”

“没空。”

“邵总......”

邵淙停下脚步,回头,“告诉她,下次再爆出什么丑闻,按照合同履行违约金,别以为攀上daisy就有用,吃饭的功夫不如研究下怎么演戏,省得和面瘫一样。”

说完他大步离去,留Alex在原地。

Alex反应过来最后那句话,忍不住笑出声。

-

邵淙前脚回到公寓,后脚门被敲开。

不用猜就是住他对门的好妹妹,这会儿是听见动静来打探军情了。他不慌不忙地换上家居服,走到厨房拿了瓶水,走着,喝了两口,打开门。

邵商挤进来。

邵淙让身,关了门,看着她吊裙裹着银貂,昂首阔步地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没形象地翘起二郎腿,他拧着瓶盖往里走,一边说:“吃饭的事免谈。”

话撂完,他轻嘲,补了句,“不然你就掉头回自己家。”

邵商哎呦一声,提溜起一串青提,摘一颗咬进嘴里,“没想替她说话,就是来关心一下您,听Alex讲,你们在医院,这是生病了?”

“没。”

“那就是看望朋友?”

“......”

“谁呀?”

“有你什么事。”

“呦,哪位红颜知己?”

“你是和那几个朋友天天聚在一块还没聊够八卦,现在来八卦你哥了?”邵淙微嗤。

邵商阴阳怪气地咂舌,“看来真是啊,哥,自从你和上位分手,可有好几年不谈情说爱了,这是又被哪家姑娘搞开窍了?”

邵淙懒得搭理她。

“你不说没关系,养和是吧,我等会就问问何尧生去。”邵商勾唇一笑。

邵淙侧头,“我看你是太闲了。”

“你都三十了,不对,七月就三十一了,再不谈恋爱就是老男人了!过年爷爷又该念叨了,况且你总不能眼睁睁瞧着父亲那几房的孩子结婚生子,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只有你,你却离开chSh,我怎么办?”邵商幽怨地撇撇嘴,继续吃水果。

邵淙面无情绪地睨她一眼,放下矿泉水,抬脚踢下去她搭在茶几上的脚,坐在一旁,一副正派的长辈姿态,“商场开业的事筹备好了?”

“你别转移话题。”

“你先说。”

邵商无奈地耸耸肩,坐直身子,恢复了正统的工作态度,一丝不苟地汇报起来,顺道询问了几件棘手的问题怎么处理,听邵淙不带思考,三言两语概述完解决方案,她又挺没正形起来,双手鼓掌,懒洋洋地笑,“还是哥厉害。”

“好好学,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你总不能事事靠我。”

“哥。”

“嗯?”

邵商滚了滚喉咙,最终说没事。

邵淙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又按下窗帘和灯光控制键,昏黄光线中,身子靠沙发背,腿交叠着,懒散舒倦,视线落在前方,而邵商心事重重,无心看电视,透着屏幕折射的光,在大哥脸上寻觅不到一丝可令人深究的表情,被喊了,也只是嗯一声,眼睛清淡如雾,她随口说提子有些酸,他的目光在朦胧光尘中波动一下,薄唇翕动,回眸看她,却不说话,看完一则晚间新闻报道,去餐厅拿了一盒草莓回来。

草莓递到她手上。

邵淙说:“吃完回去睡觉吧。”

“只有你和妈咪记得我喜欢吃草莓......”邵商塞了颗草莓在口里,嚼着,鼻子有些酸,“要不是你把37%的股份转让给我,在会议上力排众议,我哪能坐上这个位置,父亲压根看不上我,其他人更是。”

邵淙看向她。

她又自言自语,“我不在父亲内定的继承人名单顺序上,结果你把我推上来,那些人现在巴不得我死。”

“别乱说话。”

“我哪里乱说话!”邵商情绪有些激动,“咱们家有多乱你不知道吗!哥,我在国外舒舒服服待着不好吗,干嘛把这么大个摊子甩给我!”

邵淙道:“我有我的考量。”

邵商揩了把头发,无语笑笑,不接这话。

邵淙倒了杯凉水推到她面前,抬头继续看电视,拿起遥控器,找出一个老剧《大明王朝1566》,精准调至某集中的一个时间点,点击播放。

音响响起电视剧人物的声音。

“……是个烂摊子,搞不好你也会陷进去,如果搞好了,你赵孟静就可能入阁拜相,圣上这是在下一届内阁物色人选呐。”

邵淙暂停画面,看她,“爷爷已经高龄,话语权不再如从前,而父亲如今在物色真正的接班人,你害怕会陷进去这种斗争。”

邵商闷声嗯,又心有不甘,“当初chSc陷入危机,母亲变卖嫁妆,拿了十几个亿给父亲,还出售自己的股份拯救水火,结果到头来呢,被父亲彻底稀释股权,舅舅被架空,最后母亲离婚不成,开始生病,卧床不起,然后意外车祸。”

邵淙握遥控器的手攥紧了一寸,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不去想母亲生前残喘在病床上的模样,拇指按下播放键。

房间内紧接传来赵贞吉的声音:

“我不作如是观,功过从来结伴而行,我不求有功,无过便是功。”

放到这里,他再次点击了暂停,“看懂这句话了吗?”

“无功无过最是难。”邵商咬嘴唇。

邵淙关了电视,态度极其认真地传授妹妹经验,“比起立下所谓的汗马功劳,博取众人认可,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稳住chSc的大局,不被董事会的人找出任何马脚,不被父亲那里的人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那你呢?”

“我会在背后帮你,前提是你稳得住阵脚。”邵淙一字一顿道:“chSc不能流落他人之手,母亲以前最疼你。”

“可是她生前遗愿是我能幸福,有个好归宿,”邵商一巴掌拍在沙发上,声音颤抖,“才不是让我卷入你们的继承权稀斗争!你别拿母亲疼我来道德绑架!”

“邵商!”邵淙语气严肃了点。

“……”

“那你别听我的,听父亲的,离开集团去嫁人,也不用享受你以前的潇洒生活了,好好相夫教子,做个废物联姻工具就能不愁吃喝,活完这辈子。”邵淙语气平和,却把话说到最难听,还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润喉。

邵商气得手抖。

邵淙自顾自地看起手机。

忽然一颗草莓朝他扔过来,砸到腿上又咕噜滚落到地上。

他手指一顿,抬眸看那双怒目瞪圆的脸,弯腰捡起,丢进垃圾桶,徐徐道:“没有谈判资本就和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样,自由和幸福都是靠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收收性子吧。”

说这话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此刻躺在病床那小姑娘惊天动地的爱情惨事,想着想着,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惜之痕。

邵商看着那笑,以为哥哥是在恨铁不成钢,不禁反思起来,慢慢觉得自己那些话太过任性了。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事业要干,还要重振母亲留下来的东金,但是如果我没有这个能力呢?不仅砸了你的名声,更是......”她说着,声音提高了,却有些哽咽,眼睛也红了,别过头看一边,压着嗓子说:“我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你别管我。”

邵淙只说:“我相信你。”

在一处黑暗中,一滴眼泪滑落而下,诺大的客厅只剩电视的动静,屏幕上的画面一帧接一帧的过,许久之后,那盒草莓还剩半盒被放在桌子上。

“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嗯。”

“晚安哥。”

人走到门口,邵淙起身,轻声喊住她,“有问题随时找我,不论什么事,别自己扛,我永远是你后盾,如果累了,就好好休息。”

邵商怔了怔,点头说好。

-

北京的开春仍寒峭枝头。

沈逸回到公寓已经凌晨,路上打周杳杳电话仍提示关机,最后收到时晋消息确认她在医院了才放下悬着的心,躺上床,却睡得很浅,断断续续被梦惊醒几次。

天微亮时刻,他睁眼望着天花板,大脑不间断地闪过梦里的几个画面。

——她彻底与他诀别。

他赶到机场时,她已经登上飞机,他打出那个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冰冷的空号提示音,头顶响起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

她悄无声息离开了。

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找了好几年都杳无音讯,仿佛过去那些年的光影是在另一个平行时空。

——重逢的街头,她视而不见他。

他拉住她,问她:你恨我吗?

她说:不爱不恨。

他不罢休的地追问:我还有可能吗?我现在可以娶你了,你答应等我的……

她不耐烦地打断他:沈逸,你别幼稚了,我凭什么等你,我们早结束了,你往前看看吧,我已经有新的生活了,不要烦我了。

——她携手一个男人步入婚姻殿堂。

……

他试图追上去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他喊她,却发不出声。

……

梦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睛,逼自己重新陷入梦境,可拼成梦的碎片却在不断散落,在空中灰飞烟灭,最后甚至连周杳杳穿婚纱的背影都化成泡沫。

沈逸想到头疼,感觉脖子上有双手在不断拢紧自己,窒息感越来越重。

胸口的悸动愈发强烈,他按着心脏的位置,另只手撑着床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大口呼吸了几下,还是平复不了这种难受,过了很久才缓过来点,可那股疲惫感迟迟不褪,还在一点点席卷全身。

闹铃准点响起。

刺耳的声音就像死死罩在头上的紧箍咒,提醒他不管再累也要现在立马起床去上班。

沈逸抬头望向窗户,晨光透过薄纱帘照进来,眼睛又酸又干,心情就像天空的雾霾一样沉重。

拖着疲倦的身子一直到下班,他已经没有力气开车,父亲的司机过来接他回后海吃饭。

到家的一小时里,外公外婆从隔壁回来,嫂子带着小七过来,饭后父亲与他们一道聊天,并未和他提前些日子的事,也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相安无事,喝着茶叙家常,问了他几句就把重心移到小七身上,他实在累得无心应付,想一个人静心待会儿,悄悄离座,结果刚踏进书房半步,就收到叶西禹的来电。

“你人呢?”

“我回来了。”

“……”叶西禹许是愣了,沉默了好一会,惊天雷似的吼一声,“你怎么回北京了!”

“上班。”

“周姐还躺病床上,我还被拦在医院这楼层不让上,你现在告诉我,你回去上班了?!”叶西禹满腔不可思议,“你没开玩笑?!”

沈逸哑声回:“我没办法。”

“……”叶西禹知道他没开玩笑,更是火了,骂一句卧槽你玛啊,勉强压制住怒气,开始问:“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和周姐分手?”

沈逸忽然不知道怎么答这句话。

叶西禹急了,“说话啊!”

沈逸听着电话,正说了一个“我”字,书房门被叩响,不等他上前落锁,门开了,母亲径直走进来,端庄优雅的一张脸上,咬牙绷紧的嘴唇暴露了抑不住的怒火。

“沈逸。”

“妈。”他垂落下胳膊,去挂电话,手机却被母亲直接拿走反扣到桌上。他看着,扯了扯嘴角,抬头,“我有点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行吗?”

说罢往书桌那走,背对着母亲整理起来,把文件归拢在手心。

庄钰琴看了眼儿子,“你明知故问。”

沈逸手一顿,停了几秒,没有回头,继续整理东西,“那您说。”

庄钰琴虚抚着袖口,走到他跟前,断断续续地说:“和周家那个女孩断干净,以后别再有任何来往,随后你到山西待两年,赵家有位之后就会调任到山西省委,已经落实差不多了,有他照顾,你再回来,所有事就顺理成章……”

沈逸将手里的一打纸随手往桌上一撂,转身看母亲,掩住了心底的疲倦,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悲,“您不必如此挂心我的事儿,工作上的事儿我有自己的想法。”

庄钰琴皱眉,“我不关心你关心谁?你哥都成家立业了,不需要我们操心,倒是你,为了个周家人在香港惹事时,怎么不想想后果。”

沈逸点点头,却道:“有我哥、您、父亲这么大的保护伞,我就是杀人放火又怎么样?有你们平不了的事吗……”

啪!

话未说完,庄钰琴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打完,她一动不动站原地,头发一丝不苟,套裙整齐,声音稳而不带感情。

“什么话你都敢说是吗。”

“……”沈逸听笑了。

“你要是敢再为感情上的事犯浑,别怪我对她不留情面。”

“怎么个不留情面法?”

庄钰琴忍不住抬高音量,“沈逸!”

沈逸轻描淡写道:“您讲讲,我好奇您会怎么对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下手?”

庄钰琴想不到小儿子竟如同沈砚清一样重情,工作才步入正轨就栽进一段爱情,甚至也试图与自己抗争到底。

她一阵头疼,捏着眉心平缓气息。

沈逸闭了闭眼,抬手蹭了下嘴角,声音轻飘飘的,每一分呼吸都有一丝凄凉彻骨的难过,“归根到底她都是无辜的,所以您不如说说自己儿子在人家陷入危险时抛下摊子回来的窝囊事儿?是您儿子没担当,护不住人家。”

庄钰琴深呼一口气,攥紧了拳,手臂显露的青筋在成色温润的翡翠手镯下显得分外醒目,“当初彻底解决了这个周家,现在就不会生这些事端。”

“您打我骂我都可以。”沈逸一只手按在桌上,指骨一寸寸泛青白,“但您别动她。”

庄钰秦盯着他说:“我犯不着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干嘛,你也不用把你母亲想的有多十恶不赦。”

沈逸抿唇浅笑,笑的宁静平和,眼底却透着深不见底的沉郁,“大哥为什么恨你,您知道,我也知道,当年母亲对他做那些事,每一件我都知道,您的手段有多狠,我怎么会没见识过。”

庄钰琴浑身一颤。

沈逸揉了揉猛烈跳动的太阳穴,绕过母亲,走过去推开门,望着院子,点了根烟,默默吸着,声音落寞。

“我的错我认,但她没错,我也不替她认。”

“……”

“您把所有的事讲这么轻松,有几分是真正考虑过我感受而说的?我会处理好我的感情问题,但您不该管的事就放手,别让大哥的事在我身上重蹈覆辙,你是我母亲,我不想恨您,但您也别逼我……”

听着这话,庄钰琴的心脏像被荆条狠狠地抽了一下似的刺痛,回想沈砚清对自己的冷漠态度,她怎么能不心疼。

庄钰琴克制住心中的感性,冷静三分道:“还是那句话,继续纠缠不清的话,留不得。”

沈逸夹烟的手指倏尔抖动一下,烟就这么飘落在脚边,他低下头,看着猩红的烟尾,从燃烧,到无声无息地哑火,情绪波动得厉害,喉咙都痛,“她有什么罪啊,你们都要欺负她。”

庄钰琴一言不发。

沈逸冷不丁地回眸,眼神空洞冰凉,“我要她平安回去。”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要是出任何事,我会疯的。”

屋外寒风呼啸,吹动枯树,沈逸沙哑干涩的声音,飘荡环绕在一片沉寂屋内。

庄钰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抬手将那摞文件拿起,整齐利落地放进文件柜内,路过门口停顿两秒,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拢紧了袖口迈进风中。

无声胜有声。

沈逸仰望着冗长寂静的黑夜,听着远处厅堂里的欢声笑语,颀长的身影被长廊的灯光笼罩,拉长。

-

病房安排在人最少的楼层,里外很都安静,从白天到黑夜,只有医生和护工来回进出。

周京霓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呼吸都是痛的,尝试几次睁眼皮,都适应不了刺眼的阳光。

邵淙端坐在沙发上,听见微微几声响动,抬头看着病床上的人儿。

阳光照在她面无血色的脸上,眉眼的轮廓之间透出缠绵的恹恹气息,整个人还病怏怏的,看着没什么力气,倒是有劲儿抬手去拨弄鼻子上的氧气管。

男人嗤了声。

周京霓刚伸手碰到鼻子,耳边传来哗啦一声,眼前黑下来,来不及有别的反应,手腕忽地一紧,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放到床上。

“生病了就别乱动。”

说着邵淙抬手按下呼叫铃。

周京霓稍微一动就浑身痛,实在没力气反抗,睁开眼看清站在自己跟前的人是邵淙,想问他怎么还在这,嘴唇张了张,嗓子却发不出声。

她又想到什么,视线围着屋内转了一圈。

目光重新落回邵淙身上,她心里空荡荡的,又不甘心地看往门口玻璃窗上的人影,邵淙猜透似的,似有意无意地说:“不用看了,就我一个人,门口是我的安保。”

“……”

“脑子要是没摔坏,不如想想别的。”邵淙站起身,挡住身后的薄弱光线,神色隐匿在背光中看不清。

周京霓本想反驳,又觉得这话没错。

很快医生就进来齐全地检查了她一遍,从头到脚,每个伤口的恢复状态确认一遍,然后向她例行询问几个问题,她只需点头或摇头,护士去调输液泵,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向邵淙。

他全程靠窗边站着,手里端了一杯子,医生说什么都不应,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事,结果下一秒,他悠闲地喝一口咖啡。

周京霓悻悻地收回视线,

倒是Alex很配合医生,听罢把一群白大褂送到门口,回头看病房内,又十足有眼力劲地挪一步出去,接着把门带上。

房间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周京霓舔着干涩的嘴唇,想喝水,又不敢吩咐邵淙,奈何自己起不来,心里斗争一番,干脆把眼闭上了。

邵淙看乐了,“睡多久了,还睡?”

周京霓装听不见。

邵淙又喊她一声,把杯子随意往桌上一放,靠在病床尾端,瞧着她颤抖的睫毛,低声调笑道:“周小姐安静的模样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看得让我心生怜惜。”

这回周京霓睁开眼了,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你又不能照顾人,站这儿就跟立了个人形牌一样,就不能让护工进来吗?我快要渴死了!

邵淙读不懂她的心语,继续说:“看来是把声带伤着了,我让医生再过来看看。”

周京霓翻了个白眼,深吸了口氧气,干咳几声,嘶哑着嗓门吼一个字——水。

看着她这副着急的模样,邵淙笑得不行,整个房间都是他的笑声,连门外的Alex都听得一清二楚,趴在门上偷看里面的情况。

下一秒,门被拉开,Alex差点摔倒,抬头瞧见老板立在自己面前,忙不迭地整理姿态,挺直腰背,“邵总要通知沈砚清他们吗。”

说起来,Alex少见邵淙这么热心肠,平日做公益那都是为了名声、利益,这回也属于罕见现象了,还没想完,邵淙打断他的思路,“把护工喊进来。”

“那沈……”

“你着什么急?”邵淙不耐烦了。

Alex连忙住嘴。

护工细致体贴地服务了周京霓一遍,待邵淙再次进来时,就看到她长发铺在枕头两侧,目光清清淡淡地望着一处在发呆,手里握着一个婴儿杯在吸水,恬静又乖巧,和之前那个谈笑间风情明媚的样子截然不同。

“饿吗?”他走进去。

周京霓闻声放下水瓶,脸往被子里埋了埋,摇摇头。

邵淙掀开被子,露出微张着嘴巴的惊慌小脸儿,拿走水杯放到桌上,然后拉来一张椅子,面对面坐下,看见她又悄悄拉高被子到锁骨上方,他开口,“周小姐醒来后第一眼看见我很失望吗?”

“没有。”

“那就是有想见的人,希望他第一时间来出现在这里,可惜他没有。”

“不是……”

“周小姐,刚刚我就说了,脑子还好的话,不如想点有用的事,别浪费了这么聪明的大脑,你的求救方式可不是一般人想的出来的。”邵淙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动手指。

周京霓敷衍地应一声,转过身去背对他,然后听见邵淙问:“就没什么其它的话想说吗?”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低下眼皮,闷声说:“谢谢邵总救我。”

“周小姐忘记什么了吗?”

“……”她没明白邵淙在讲什么。

邵淙平和浅笑,含蓄提醒,“这是我的私人时间,工作之外的场合。”

周京霓恍然大悟,这人是在介意自己又喊邵总的事,不禁觉得他还蛮有趣,抬头朝他挺严肃的来一句,“感谢邵先生出手相救,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不客气。”

“……”她历经几番斟酌,问出心中所想,“为什么要救我。”

“周小姐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邵淙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周京霓尴尬地笑了笑。

就在她以为邵淙准备铺述一番这事儿,顺便提几个以利益角度出发的要求,比如让股份这些,结果邵淙十分随意的来了一句,“见义勇为,仅此而已。”

“……”她无声骂自己心胸狭窄。

“还想问什么?”

“……”她想了想,来回犹豫着问出口,“我其实挺好奇,您怎么会出现在那。”

邵淙反问:“打算怎么向你的客户解释?”

周京霓才反应过来了。

原来邵淙看懂了她的求救方式。

她心里感叹,果然这就是金融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啊,也顺嘴说出来了,结果邵淙说不全是。她被绑架那日,他回太平山探望爷爷、父亲还有姨母们,路上撞见了那一幕,后来觉得那女孩像她,这才查了。

周京霓后知后觉,不禁惊诧这种巧合,也庆幸,“我当时的确看见一辆帕加尼跑过去,原来那是您的。”

“不觉得眼熟?”

“啊?”

“我说车。”邵淙适时点一句,同时将车钥匙拎在手里晃了一圈,放到枕头边,她能看到的角度。

周京霓看了一眼没觉得奇怪,拿起翻过来看见“ZJN”这三个字母刻印这一刻,整个人愣住了,恍惚了几秒,怔怔地看向他,话到嘴边忽然词穷了。

“周小姐,我们很有缘分啊。”邵淙淡淡讲一句。

周京霓十足意外。

原来邵淙竟是那辆帕加尼的新车主。

当时过户信息显示是一位外籍人员,全程也不现身,由他人代为处理,而她那会一心筹钱在一家慈善机构设立国际贫困地区儿童成长专项基金,压根没多想,卖了也没再管,况且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她就算眼熟,也不会联想到邵淙的跑车和她有关联。

“你贴车膜了?”她忍不住问一嘴。

邵淙应一声,“是啊。”

周京霓面露可惜的眼神,有些心疼,原车漆可是江樾向厂家定制来的,极为好看,价格还特别昂贵。

邵淙看她思考着,拿走了车钥匙,“车就别惦记了,我的了。”

周京霓哦一声,不讲话了。

邵淙随口问她出院后哪天回澳洲。

周京霓说还没想好。

邵淙点头,又问:“你不是在办pr,离开这么久不太好吧?”

周京霓不解地看他,干巴巴地回一句,“邵先生这是在赶我回去吗?”

邵淙笑一下,笑声挺无奈的,“我又不是黑社会,还管得了你在哪啊?世界这么大,路就在脚下,周小姐想去哪就去哪。”

周京霓扁扁嘴。

心里想,这话好听又动听,比很多人都会讲话,不愧是生意人。

邵淙继续说:“我已经通知悉尼那边的人事了,等你养好就过去。”

“啊?什么人事?”周京霓有些懵。

邵淙言简意赅的回答了。

这一下周京霓人傻了,甚至怀疑大脑失忆了,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答应下这差事。

他提醒,签合同时。

她被点醒,想起来了,年后那几天,邵淙还在工作,出差深圳时发来合同,她当时沉浸在即将启动项目的惊喜里,他的确提了一嘴这个,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就问工资多少,他说做好了不拿工资领分红,她在心里算了笔账,她母亲的这家跨国矿企规模巨大,若有机会拿分红,起码下半辈子稳了,觉得挺划算,大言不惭地拍胸脯保证道:“成啊,到时邵总认这自己说的话就行。”

周京霓想反悔了。

东金转型失败后险些面临倒闭,如今经营状况一直走下坡路,内部管理松散,何谈拿分红,说不定工资领到一半,企业没了。她连管理经验都没有,哪敢接这烂摊子活。

她接着说:“口头协议也算吗?”

邵淙照搬她的话,“出尔反尔可不好,周小姐想不认自己说的话?”

“我当时可能喝多了。”周京霓小声说:“或者你记错了。”

邵淙“哦?”一声,温和一笑,“我的工作手机有录音,周小姐想听吗?”

周京霓听得伤口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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