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未息，陆轻竹已合上眼睛惚惚倒去。
她知晓，这应该只是一场梦境，还是一场悠悠荡荡、不寒而栗的噩梦。
周衡强夺福安公主的清白？
允恭克让、钦明文思的大理寺少卿周衡难道不知晓这可是藐视皇权的欺君之罪，是死罪吗？
陆轻竹眼圈一红，自个儿闷闷地滚进锦被之中。
元霜揪心望着，半晌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猝然间，元霜见着隆起的丝绸被面上，百花松鹤惊觉而起，扑竖煽动，忽上忽下间，坠入一潭深池，沁的通身淋漓。
忽地，陆轻竹掀了锦被，踩上绣鞋，踉跄朝门槛走去。
“姑娘，您要去哪里？”元霜急忙跑上前搂住她的臂膀，胆战心惊道。
陆轻竹转过脸来，额上眼上都是泪珠，却还勾了抹恰到好处的哄慰笑容：
“元霜，哥哥在哪，我要去找他。”
元霜不敢去看姑娘此时的狼狈模样，垂首回道：“世子交代过，若您醒了，让您不必找他，通报一声，他自会来找您。”
陆轻竹焦灼的视线随之转来，元霜又道：“奴婢这就请世子过来。”
听罢，陆轻竹这才回了软榻上，靠在檀木栏杆旁呆呆凝着远方。
不多时，一汪湛蓝，几缕飞云之下，快步走来一道身影。
“哥哥，”陆轻竹大梦初醒，忙急奔了过去。
陆仪温声道：“轻竹，进屋再说。”
元霜闻言，赶紧上前搀扶着陆轻竹进了屋子，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坐下，又奉了一杯温茶，亲自看着她喝下肚才放缓了心。
桌案上的杯盏陆仪一动未动，正坐一旁，静静注视着陆轻竹。
见她恍过神来拿起锦帕擦着脸，陆仪低下头颅，指尖端过杯盏扣了扣碗盖。
呷了一口，留意到那边动静已消，陆仪将杯盏复又放到一旁圆桌上。
他抬头温声道：“轻竹可是在担心周衡？”
陆轻竹颔首，坚定道：“哥哥，他被福安公主算计了。”
陆仪淡笑：“此事是他疏忽大意，关旁人何事？”
见她半晌不说话，陆仪平静说道：“前日宫宴上，他不过多喝了几杯，出去瞬间的当儿便与福安公主于太液池纠缠，等陛下大臣赶到之时，二人衣衫凌乱，仪容不整，陛下震怒，命人将他关入天牢，如今该是清醒了。”
对于周衡与福安公主之间的纠葛细节，陆轻竹甚不关心，她耳畔只轰轰作响“关入天牢”四字，一时心上焦灼不安。
陆仪只瞥了一眼就知晓她的想法，调侃道：“放心，周衡暂时没什么事，只是你竟不好奇，周衡与福安公主到底成没成事？”
闻言，陆轻竹心下一松，笃定道：“我相信周衡，所以我知晓他们不会发生什么。”
陆仪勾唇一笑，默默不言。
陆轻竹心下一沉，难道……他们……
陆仪不逗她了，只道：“我们来的早了些，周衡意识全无几欲昏迷，福安公主楼抱他蹒跚前行，手上还在解着周衡的衣襟。”
迎着陆轻竹揪心痛恨的双眸，陆仪的声音在蓦然间冷到了极致：
“周衡，可是让皇家丢尽了脸面！”
“若是他乖乖迎娶福安公主还好说，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屈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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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福安公主跪于殿前，额迹两道红肿有愈演愈烈之势。
养心殿铺设墁金彩绘砖板，坚硬，沁着皇权的高高在上和冰冷。
福安公主的额骨一下又一下触地，发出一道道低沉而连续的闷哼声。
皇帝就这样看着，在触到殿前中门“日监再兹”纸匾时，高高在上的神态顿去了十分，三角眼现出几抹嘲弄来。
“父皇，求您为儿臣与周衡赐婚。”
殿间弥漫着福安沙哑乞求的哀泣声。
皇帝嘲弄更甚，他想不明白，情为何物，竟让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失智成如此蠢样。
“父皇，求您为儿臣与周衡赐婚。”
“哦？”皇帝终于应了一声，“周衡家世平平，早年丧父，家中只有一个盲母，如何配的上我儿？”
“父皇，求您为我与周衡赐婚。”福安动作不停，麻木继续。
皇帝冷笑：“福安，你简直胆大包天，不仅在宫宴上给朝中大臣下药，还勾连宫人引朕和大臣来看一出好戏，是哪个蠢人给你出的主意？你又是怎样的痴傻才能做出这番大逆不道之举。”
福安这才抬起眼帘，泪珠泫泣不止，串连而下。
“父皇，儿臣真的喜欢周衡。”
皇帝深吸口气，终于受够了这个女儿的无状言行。
“父皇，儿臣清白尽失，名声尽毁，从此以后，世家子弟，外邦君主，再不会娶儿臣。父皇为何不能成全儿臣？”
“成全你？”
皇帝睨着她：“又有谁来成全朕！”
说罢，皇帝看都不看她一眼，“退下吧！”
“父皇，”福安苦笑一声，眸中闪着灼灼之色，“若您不成全儿臣，儿臣便以死明志。”
话音刚落，殿内静了一瞬。
卢玉小心翼翼望了眼皇帝，果见皇帝目眦欲裂，这副怒不可遏地模样让众人后背发凉。
“好啊，好啊……”
皇帝轻笑一声，意味不明中还藏了些其他情绪：“卢玉。”
“奴才在。”
“宣罪臣周衡来养心殿。”
“是。”
卢玉离去之时，福安公主一脸欣喜。
她已有两天未见周衡，听闻他被关进天牢，遭受非人的折磨和凌辱，皆因他冒犯公主，藐视皇权。
她一度想去看望，可天牢戒备森严，即便她是公主，也不能随意入内。
她不知晓会变成这样的，她以为全天下都知道自己与周衡有了牵扯后，他就会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乖乖娶自己。
她不知晓父皇会如此愤怒，竟将周衡关进天牢，即便她如此求父皇，他也不愿为自己和周衡赐婚。
可如今，她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莫非父皇还是决定成全自己？
福安如此想着，殷切地等待着周衡而来。
周衡到殿内时已过去半个时辰。
他身上依旧穿着前日参加宫宴的绛紫官服，衣袍上起了几道褶皱，不毁他清冷无尘的气质。
周衡步至殿前，脊背一弯，双手合抱，跪于阶下。
“罪臣参见陛下。”
“周衡。”
皇帝冷悠悠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朕再问你一遍，你可愿娶朕的女儿？”
再……再问一遍？
福安心上一颤，一下子全明白了。
她的目光紧锁着周衡，一刻都不敢离开。
殿顶的八角蟠龙衔珠藻井下，躬着一道清逸坚韧的身躯。
周衡的头颅还埋在地面，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人嗓音淡淡，声色正气：
“臣与福安公主并未做任何逾矩之事，恳请皇上查明。”
“臣已有心悦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话音刚落，摇摇欲坠的福安如一片单薄的枯叶，彻底倒于偌大的殿前。
抗旨可是杀头之罪！
可他即便两次抗旨，都不愿意娶她！
她不知晓她是如何回到宫殿的，她脑中所有的念头便是，她要嫁给周衡，她要救周衡。
她连躺都不敢多躺，乘着马车急慌慌的离开皇宫，不多时，便到了容王府邸。
朱门大开，福安快步跨上石阶，越过那位老管家，直奔正厅。
陈许急匆匆赶来，恭敬道：“公主，您可是要找王爷？”
“是，皇兄在哪里？本公主找他有事。”
“公主随我来，王爷正于叠翠亭对弈呢。”
福安公主听罢，提起裙摆往西侧跑去。
她跑的气喘吁吁，余光待看到波光粼粼的玉泉湖时，更是用了力，踩过一侧的叠石台阶，往正对面的亭内走去。
亭内此时坐着两人，姿态随意，正慢条斯理地下棋。
王子慕瞥了眼棋局，打趣道：“每次与哲知对弈，都甚是无趣。”
萧冕抬眸瞥他一眼：“何谓此言？”
王子慕撇撇嘴：“这么多年来，跟哲知下棋，即便我一步未错，还是要满盘皆输，从来赢不过你。”
萧冕平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自艾。”
王子慕无奈，调侃了一句：“哲知未输过棋，又哪里知晓我们的想法。”
萧冕不应，指尖黑子落定，局面彻底明朗。
他起了身，走至亭栏边，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周衡这人如何？”
王子慕抚掌笑道：“此人是个大才，克己奉公，公正如阳，去污自净，照物无私。”
萧冕凝眸望向天边流云，淡淡应了一声。
“哲知，如今除了皇帝，似乎只有你能挽救他于水火，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此事，若你能搭把手，兴许，咱们又可以招揽一名大将。”
“本王会给他一次机会。”萧冕平静的嗓音中透着难言的幽沉。
王子慕没懂他的意思，刚想问，却触到不远处奔忙而来的福安公主，扬了扬眉，笑道：“周衡是个识时务的人，肯定能抓住你的机会。既然福安公主来了，那哲知，我就先离开了。”
福安与王子慕擦身而过，她认识这人是刑部侍郎，是皇兄的好友，她心中一动，刚想问问周衡的情况，便与正巧转过身来的皇兄眸光对上。
她当即便顾不上王子慕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唤了一声“皇兄”。
萧冕瞥她一眼，问道：“何事如此匆忙？让你失了公主的规矩和风度？”
自那日她刺杀陆轻竹未遂后，她与皇兄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每每与她见面总是爱理不理一说，真说上话哪哪都能被他拿出来点说一番。
偏偏他说话很平静，让人分不出他是嫌弃自己还是在管教自己。
可她如今顾不了这些，直接开门见山：“皇兄，你救救周衡吧。”
闻言，萧冕又背过身去，平缓道：“哦？”
“他在位大理寺少卿以来，经他之手的狱颂无一桩错判，由此可知，若因此事周衡而受牵连，是为大彦的损失。”
萧冕未应，良久才慵懒开口：“此事不是不是因你而起？”
福安咬了咬牙，眼眶一酸。
风舒云卷，叠翠亭旁几片新叶随风而舞，落入玉泉湖一旁的淤泥之中。
萧冕神色淡淡：“此事无非两个结果，他娶你或他死，再无第三种可能，若不想他死，为何不想想办法？”
福安双眸一亮：“什么办法？”
萧冕眯了眯眸，一抹幽光一闪而过：
“比如，找陆轻竹劝他接受你，与你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