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高天,万里碧空。
孟怀仁跨出养心殿时,面上一贯的冷静,眸中却透着肃然与凝重。
养心殿外矗着一尊琉璃照壁,居中鸳鸯戏水相偎依,其上八条金龙腾睥睨,透过遵义门,他似乎又看到九五至尊对他投来的幽沉眸光,这让他心下又是一沉。
回到宁国公府,他直奔后院正房。
入得堂屋,中央太师壁上,黄底黑字“萱堂”匾额高悬其上,古朴肃穆。
板壁前一张楠木长案,一张八仙方桌。
两侧太师椅上,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在焚香,即便是见着自家儿子步履蹒跚,仍是不疾不徐,任着梅香幽然而散。
炉香终是燃尽,李氏抬眸笑道:
“怀仁,可是发生了何事?”
孟怀仁于一侧交椅上落座,沉声道:“儿子今日来只是想与母亲说一声,以后母亲不必再忧心儿子的婚事。”
“哦?”李氏扬了扬眉:“莫非怀仁心中已有人选?”
孟怀仁眼眸一暗:“正是镇国公府的陆姑娘。”
“镇国公府的陆姑娘,那不是……”李氏想到了什么,面上讶异。
孟怀仁颔首,他自是知晓母亲想说什么。
这位与容王刚刚退亲不久的女子,亦是与自己曾传过流言的女子。
一旦与她成亲,那么所有的谎言都将坐实,一切都将无可辩说。
孟怀仁无奈摇首,兴许他与这女子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缘分:“正是她。”
他面上分明无喜悦,眸子也并无光亮,李氏对着两边的丫鬟们使了个眼色,这屋内便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李氏呷了口温茶,淡淡道:
“我记着国公府夫人在你及冠时曾暗示过你,问你可否有结亲的念头,你拒绝了,如今为何又改变了想法?”
孟怀仁嘴唇紧抿,眸中透着难以言状的复杂:“从古至今,文臣武将怎能和睦?宁国公府作为陛下心腹,食君之禄,自要担君之忧。”
“那如今又为何要娶她?”
“自然是忠君之事,为君解难。”
李氏唇角一凝,她这儿子向来思虑周全,又顽固不堪,即便京中人人都道孟大人品性高洁,端方雅致,在她眼中不过是个顽固不化、固执己见的儿郎罢了,她曾经亦是对那镇国公府的陆姑娘有些想法,便也来问过他,那时他说的分明是:
“确实有些儿时情谊,却还未到比翼之情。”
李氏从记忆中抽身,瞥了他眼,郑重道:“那过几日,母亲便上镇国公府提亲。”
“不急,此事儿臣自有打算。”说罢,孟怀仁起身,朝李氏颔首,“儿臣还有要事,便先退下了。”
李氏望着他颀长的身躯,心上忽地撞了抹不安。
这种不妙越来越深,让她不由拧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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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侯府
陆轻竹冷漠地倚靠在榻边,任着身前男子喂着汤药。
她机械地张嘴,那匙褐色药汁顺势灌进喉中,渗进舌尖时,那抹苦涩令她猛地一个激灵。
萧冕动作一顿,将药碗往方桌上一放,薄唇轻柔出声:“一会儿再喝。”
陆轻竹却只淡淡看他一眼,右手端过药碗,仰头一口灌进肚中。
动作行云流水,无丝毫阻滞,任何人看了都道是个洒脱不羁的女子。
可那微微哆嗦的双唇暴露了她。
身子是说不了谎的,这药极苦,即便她极力忍耐,可药到嗓子眼时,她整个脸颊都揪成了一团。
她心中哀叫一声,当真是被气糊涂了,不然怎能拿吃药这事逞强。
陆轻竹抿唇,想到不久之前二人那番无疾而终的对峙,心上越是漫了些许无力。
她侧过身子,心中藏了把无名之火,冷声道:
“容王是否该离开了,臣女要休息了。”
萧冕却含笑盯着她,眼神专注而深幽。
见她被这药苦的发慌,他微微叹了口气,大掌轻柔将她撩过,拥在怀中。
“本王忘了让人准备些蜜饯或干果,是本王的错。”
陆轻竹不耐。
察觉到她的抗拒,萧冕眸色暗了暗,良久才状似打趣一句:
“不愧是镇国公的女儿,陆仪的妹妹,自是……”
“我要回府。”陆轻竹冷冷道,她如今已学聪明了,再不与他争辩,也再不做费力不讨好的挣扎。
若让她再选一次,她会选择日日待在府中,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踏出府门,这样便可彻底杜绝与他碰面的机会。
被她骤然打断言语,萧冕嗓音微沉:
“医女说你今日不可下榻,本王会让人将此事与你母亲说,让你呆在此处好好休养身体。”
霍地,陆轻竹侧头讥诮道:“容王是什么心思当臣女不知晓吗?”
无非又想借着她在宣平侯府无人帮她欺负她罢了。
“臣女要回镇国公府,若王爷缺女人的话,这天下有的是女人供王爷挑选,王爷就可怜可怜臣女,不要再欺辱臣女了。”
萧冕一顿,轻轻瞥了眼身前这个满身反骨的女子。
有些话听多了已不具备什么威力,所以他心中无波无澜。
陆轻竹感受到他的视线,眸光直接探向门外,厉声道:
“请容王离开,若不然我就喊人了。”
萧冕深深凝视着她,突然想起从前她那总是落在自己身上时眷恋的眸光。
他们定亲后的一段日子,二人并没有适应身份的转换以至于尴尬无言,那时,她总是安静注视着自己,他不经意朝她瞥过时,她会迅速低下头颅,眼眸闪躲几下,在他不注意的角落继续看他。
她还送香囊给自己,其上鸳鸯戏水,琴瑟调和,他们二人唇齿相间,紧紧贴合,只有彼此。
可如今,她瞳孔溢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毫不留情的抗拒,恨不得与自己此生都不再相见的冷漠。
萧冕喉间微涩了几分,嗓音低哑道:
“轻竹,凤台山一事,本王知道错了。”
他从未向一个女子这般低过头,他已然无奈。
陆轻竹却依旧指着门外,冷然道:
“容王,往事已矣,臣女已经不在乎了。臣女如今在乎的,是希望容王能尊君子之礼,能让臣女好好休息。”
胸中郁气翻腾,萧冕眸子暗了暗,柔声道:
“不行,本王要在这陪着你,若你有不舒服处,本王还可以照顾你。”
陆轻竹却仿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微扬,淡淡道:
“轻竹并不需要容王的照顾。”
萧冕心绪再次翻涌,他艰涩地吐出了一句:
“那你需要谁的照顾?周衡?你们此生都不可能了。”
如一声惊雷,这句话在陆轻竹耳畔轰鸣,彻底激怒了她。
她扬起了小脸,忍着心中的悲戚厉声道:
“臣女不想在你嘴里听到任何关于周衡的名字。”
兴许真是醉了,她竟一时情难自抑,多日来所有的不安和焦灼都随着泪珠在她脸颊滑落而下,她随手擦了擦,恨恨瞪着萧冕:
“容王曾答应臣女救周衡出狱,臣女相信了您。可没过几天他就失去盲母,第二日便答应与福安公主成亲,何其残忍!你们不仅夺去了他的未来,还夺走了臣女的丈夫……”
丈夫……
瞬间,便有一袭力道擒住了陆轻竹的双臂。
萧冕不可置信的盯着她,拢在她双臂的大掌微微颤抖,捏的她手臂生疼。
“你醉了……”
他早就闻到了她身上这股浓郁的酒味,他想着,这不是她的心里话,所以他可以原谅她。
陆轻竹嘲讽一笑,咬牙一字一句道:
“臣女没有醉,在臣女心中,周衡就是臣女的丈……”
猛地一声巨响,一旁的药碗瞬间摔落而下,碎片甩了一地。
萧冕紧握双拳,冷冷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他的背影蕴藏着无尽的怒火和暴戾,随着急促的步伐尽数掩去。
不知为何,陆轻竹心上一慌。
可却因满地的瓷片不得不停止了追逐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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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筝正端着一碗汤羹迈进别院。
半个时辰前,她见容王将殷千雪抱走后,自知今日目的已成,便想离开此地,可在看到陆轻竹那副萧索之姿,加上宣平侯府世子谢迁的再三挽留,于是决定暂时留下让医女看看陆轻竹的病况。
医女还未到,她已然无力与陆轻竹共处一室。
这女子一言不发、身心交瘁,她实在受不了这满室压抑,便想着出去透透气,很快又被这园内的艳丽春光吸引,在贵女中张扬炫耀了一圈,自觉称心满意后,才想起别院中还有个陆轻竹等着自己。
这女子毕竟是为了替她出气才落得这般模样,孟筝顿觉心虚不已,去侯府讨了碗莲子羹汤才志得意满走了过来。
快至石阶时,她却发现门前走出一道阴霾重重的身影。
竟是萧冕。
他怎么在此处?
若她没看错的话,她竟从那黑沉铁青的面容中捕捉到了些许杀意。
孟筝后背一凉,稍稍思索了片刻,还是朝石阶跨去。
她小心福身:“臣女参见容王。”
萧冕冷冷扫过孟筝,狠戾还未从眸中消散,让孟筝胆战心惊。
萧冕的视线随之定在她手中的羹汤上:
“这是给她送过来的?”
她?是谁?
但孟筝知晓不管这个她是谁,她都只能答是。
萧冕睨着她,不疾不徐道:
“这滋味如何?可否甘甜?”
“自是甜如蜜饯,浸润心扉。”孟筝虽不知萧冕是何意,却也有些聪明在身上,感受到身前的男人戾气缓了缓,不由松了口气。
“你倒是有心了,给她送过去吧。”
孟筝垂头,急忙越过萧冕,却又被他叫住。
萧冕眸光晦暗,沉声道:
“若不是看在你哥哥的面上,你今日所行,本王可以让你此生都呆在狱中。”
孟筝面色一白,陆轻竹说的没错,殷千雪确实有萧冕撑腰,如今不就来问责了?
她颤颤巍巍的应了声,头顶又传来萧冕不紧不慢的嗓音:
“过几日,本王会与孟大人见一面,他与陆轻竹流言一事,是时候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