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一会,就到了午饭时间,这其实对于“青年”来说只能算是早餐,借口上外面吃,随意招呼了一声,就披上了外套走出了写字楼。
深冬腊月,从冬热夏寒的办公室出来,着实会让人打三个寒颤,但他也无意上餐厅补充热量,坐了一上午能吃下东西其实并不容易,更何况他的胃还在抗议昨天摄入的酒精。
似乎是觉得心情不好上河边遛遛弯是小资标配,他冲着两条街外的河走了过去。
虽然早已天寒地冻,但是这条流速并不算慢的河流却也没有上冻,虽然对比长江黄河来说仅算一条小水沟,但早年也算是一道严重阻碍两岸沟通的天堑了。
河有一层护栏,不过下面也依旧有水泥砌成的不太宽的平台,岸边到平台是斜向下的堤坝,构成更宽广的河床,作为防洪防汛的示范工程,可在必要时容纳更多的水,而冬天的时候,水基本和这个平台持平,很多人都会直接下去遛弯。
不远处,有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在河边浅滩打水漂玩,“青年”心情不自觉好了很多,这个年代,没有抱着手机平板,还保留着这份童趣,其实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在妻子怀孕之后,他格外的关注和喜欢小孩子,孩子们身上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染力。
以前夏天的时候,他还时不时的上里面游泳,虽说学校三令五申的禁止,也每年都会有人在河里淹死,但这也阻挡不了小崽子们,甚至能游到对岸去就是一种勋章一样受人敬仰。
“青年”是个聪明人,从来不会拿自己命追逐这种无聊的的荣誉,万一失手哭的只有爹妈。不过这不代表他水性不好,正相反的是,他当年能够顺着岸边逆流游上百米,当时的水面可比现在高多了,水势也汹涌的多。
正陷入当年的回忆的时候,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顺着望过去,正看见那两个孩子跌落到了水中。
‘该死!大意了!’“青年”猛然懊恼了起来,想起自己刚刚的疏忽,虽然河面没有上冻,但是河边上已经变得光滑无比,孩子在岸边去玩无疑是危险至极。
“你们谁是家长!?”看着岸边人指指点点,甚至还有掏出手机照相的人,“青年”顿时感觉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直接吼了出来。
似乎被突如其来喊声震了一下,人群短暂的安静了片刻,“青年”注意到有几个小伙子已经脱了外套,犹豫着该怎么施救,不过并没有看到有人惊恐欲绝,或奋不顾身的,也没有急忙央求他人施救的人…很明显,俩孩子的父母不在人群之中。
见此情况,“青年”心下也凉了一半,那几个想救人的小伙子顶多只算是游泳池健将,看着他们还企图在那个位置下水就知道根本指望不上…更何况,天寒地冻,根本没有热身的他们进去也是凶多吉少。
孩子们穿着是羽绒服,短时间内飘在水上还不成问题,但问题是俩孩子早已经被吓到,惊慌的疯狂的扑腾,羽绒服里那点可怜的空气肉眼可见的减少着。
“青年”四处望去,也并没有看见过往船只或者可以开动的小船,一时之间更是找不到市政安放在岸边的救生装备,这些总是在不经意间会碰见,但慌乱之下根本想不起来具体在哪里,离这里多远。
呼吸之间,孩子已被水流裹挟到了河中央,或许只需要一小会,单纯是水中的严寒也足以带走这两条脆弱的小生命了。
距离事发仅过去了三四秒钟,对“青年”来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他懊恼着自己之前的疏忽,懊恼自己的无计可施…更是懊恼自己的无力…这世界上,永远存在着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事后诸葛亮已于事无补,但现在若是有装备,若是有救生队,若是有一个精通水性的英雄…
英雄……
曾几何时,他也憧憬英雄,憧憬着英雄的无畏,憧憬着英雄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给予无计可施的人最需要的帮助,憧憬着英雄明知胜算渺茫,也不得不去战斗的觉悟。
现实不是童话,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蜘蛛侠从天而降用蛛丝把孩子钓出来。
呆滞的看着那边,尝试下水救人的小伙子们很快就被冰冷的河水冻僵了身子而不得不被旁人救了回来。
依旧有人麻木的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在兴致勃勃的拍照、录像。
纵然是为这些人感到愤怒……
但,现在的“青年”跟围观的他们又有什么区别?都是毫无作为的看客而已。
他,终究也变成了他最恨的那种人…
…吗?
‘不…’他猛然察觉到,从刚刚开始,他依旧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光是在思考有没有可以借助的力量,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做到什么。
他有这条河的游泳经验,就这一条优于他人的资本…抉择猛然落在了“青年”的头上。
‘英雄…可是我还得上班啊…’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我现在也没有热身,身体素质也大不如前,下水能不能成功救人是一说,八成自己也…’
后退着的他,看见了孩子已经飘到了他的正前方的河中央,这一小会的时间,孩子们因为剧烈挣扎使得脸色都已经变得通红了,很快就会因为体力耗尽和呛水而溺亡。
‘上班…若是现在就这么离开,我还有脸继续上班么?有脸在这两条街之外的地方天天看着这里上班么?有脸一遍一遍走过这种铭刻着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他上前一步,褪下了自己的羽绒服。
‘说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畏首畏尾的了?当年我也不是冒着吃牢饭的风险攒下了第一桶金么?那时还父母尚且健在,我都敢如此去拼。’
他又上前一步,粗暴的蹬下了自己名贵的皮鞋。
‘我一直追求着的意义,现在不就摆在了眼前么?’
他脱掉了西服的外套,扯掉了领带。
“还有什么,比有机会成为一个英雄更有意义的事情么?”
他低声对自己说道,拽开了衬衣的扣子,常年靠着习惯而挺直的脊背,这时竟自然的笔直无比。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边的人群用尽了力气吼道:
“想救人的跟我来!”
不需要多说什么,也不需要确认究竟有没有人真的跟上,他掉头向着下游猛然跑了起来。
在狂奔的青年仿佛终于回到了曾经时候的自己一样,他的脑海里正如他年轻时候那样翻涌着数不清的念头,上次这么用脑子的时候,还得追溯到三年前上家公司被查非法集资,而他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的时候了。
而这次明显不同,以前的经历,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电视剧动画,都在他脑海里沸腾着,仿佛在为他打气一般。
青年解开了皮带,攥紧在手中。
‘艾默生曾经说过,英雄并不比一般人更勇敢,差别仅在于,他的勇气维持了五分钟而已…而我只需要勇不到一分钟就能当英雄,赚大了啊…’
英雄都是逞出来的,现实不是电影,没有被称为英雄的人在做危险的事情时是先判断毫无风险才去做的。
他在岸上跑到了比河中的孩子略微靠前的地方,然后猛然翻过了栏杆,粗糙的河堤瞬间划破了他的双脚,然后借着斜坡又是一段加速,冲过小平台,猛然扎进水里。
‘勇气到这里,就差不多够了吧。剩下的事情…就全凭上帝保佑了…’
冰冷的河水一下子沁入了他的骨髓,他奋力活动着不让自己身体冷掉,向着斜上方游了过去,如果运气好的话,他直接能顺着河水到达两个孩子那里,然后用皮带绑住孩子,拖回岸边。
青年的心脏从未像现在跳的这样快过,违心的生活不知何时已经磨平了他的棱角。正像他看过的一部动画台词所说:
「选项一直都在,只是我们选择了这个。」
什么时候开始,他放弃了去尝试自己想做事情的勇气了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好奇心的呢?
青年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了,等回到岸边,回到公司,立刻写辞职信,若是人的一生有七十年,那还有一半时间在等着自己,为什么现在就定论已经为时已晚了呢?等尘埃落定,卖掉房子,还了贷款,余下的钱和账户里的钱分给妻子一半,剩下的也足够去国外申请个学校深造,申请书都想好怎么写了。
青年摸到了一个孩子身边,可怜的孩子已经冻的休克了,万幸的是羽绒服那点浮力让他仰面朝天,应该还有救,利索的拿皮带套住了孩子…现在只需要摸到另一个孩子身边…
正在这么想的瞬间,他感觉到了右腿上一阵钻心的痛楚,在这冰冷的河水里,四肢早就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知觉,这种痛苦,毫无疑问就是抽筋了。
整条右腿根本就不能控制,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发生了严重的抽搐,慌乱之下,好几口冰水顺着鼻腔一股脑涌了进去,他想咳嗽,却只有呕吐的感觉。
然而在这冰水中,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把头伸出水面,大口的呼吸着,可惜的是,这并没有任何作用,缺乏了氧气的供应,他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至少…还有一个孩子…’
用这极其变形的姿势扑腾到了连两米都没有的另一个孩子身边,现在进行皮带套环这种精密操作显然是不现实的了。
他把右手从钻进这个孩子的衣服,左手不用管,皮带已经束好,尽全力往岸边带去。
他放弃了继续换气的尝试,双手双腿都抽搐着不停,所能做的只有用腰生硬的游着。
他能看见,岸边的人并没有束手旁观,有几个小伙子已经顺着他的方法下水在准备和他碰头了。
他能感觉到,右手的孩子被人取了下来,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拽他的左手上的皮带。
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只有褪去左手上的皮带,带着一个孩子和一个成年人,很显然,这是根本不现实的操作。
感觉着自己顺着水流漂了出去,仿佛听见还有人在尝试救自己。
他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到头来,还是在强逞英雄啊…真是狼狈啊…’
青年回顾着自己的一生,觉得丝毫没有意义,学的东西说穿了也是一文不值的套路,就像吸血鬼一样,肆无忌惮的玩弄着别人的血汗。所做过的事情,除了让自己显得比别人高人一等之外毫无贡献。
‘不过…到最后…说到底,还是我鼓起了那些围观者的勇气吧,真是的,水流这种小问题,就算白痴也能发现,还在那装模作样的下水救人,真当我不知道是在那作秀给旁边女伴看呢?这样…也算是我救了两个孩子吧…或许还能上新闻呢…啊呀…可别细查我啊,细究下来少说也得给我判个十年刑…’
青年脑海里是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想到了是否会因为自己而关注到公司,是否会顺便查一查出了这么个“英雄”的公司是什么底细?然后顺便查查改造项目涉及到了多少不可和外人说的利益交换?
不过想来,拿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去换两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怎么想,都是赚大发了。这毫无疑问是人生中最成功的投资了。
‘说起来,我能不能上天堂呢…’
现在,或者说是一直以来的愿望得偿所愿,在临死之际,青年不自觉的想到,他很想说一声他终于成为梦寐以求的人,做出无愧于自己内心的成就。
在外人眼里,他永远都是那副胸有成竹,智珠在握,谈吐得体的精英人士的嘴脸,在外人眼里,他的人生一帆风顺,他想做什么就能成什么,在外人眼里的他,永远也不是真正的他。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多愁善感,敏感脆弱,外加些许偏执怪异的普通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