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琤听到蛊虫就在这小罐里脸吓的铁青,从椅子上窜起,腿靠在木门上,颤道:“什,什么,东西,你,你,你,你怎么把这种随身拿着。”
司马聿清倒是没吓到,将杯中的酒喝光,才不紧不慢的错了错身。
“陛下放心,这虫子只能寄生一次,被取出来就是普通的死虫了!”墨殇将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干瘪的蛊虫尸体。
“那好那好。”周云琤拍了拍受惊的自己,长吁了几口气,坐回椅子上“哎,我大齐对不起那些无辜受牵连的人。墨宗主您放心,八年前,涿城一案我已下令重审,明日,我亦会传令下去,重审梁氏父子与苏沐松之案。我今日找墨宗主和初颜姑娘来还有一件事。”
墨殇问:“何事?”
周云琤从袖中拿出一张画像,捧放到墨殇手中,道“我听说初颜姑娘接走了淮城的这个无名跛子,还请墨宗主跟初颜姑娘说说,把那人送给我。”
墨殇展开画像,看了看,问:“要一个穷跛子做什么?”
“他是我舅舅的遗孤。”周云琤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说到他,还是要谢谢左相。左相得知我舅舅的妻儿将被流放之后便私下派人保护他们。派去的人从贼人的乱刀中救下了他,并把他托付给了一位老农。”
“我会不定期的让人送去钱财,后来南柯楼的徐妙儿姑娘一直在照顾着他。”周云琤抬头看向屋外“本来想着时机成熟了便将徐姑娘接出来,让二人成婚的,可谁知……”
可谁知,岁月无常。
“人我可以给你。”墨殇将画像收好,“听闻今日芜尊国主苌勍派左卫大将叶将军参加了子昌郡主出嫁的国礼,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周云琤看向墨殇,点了点头“墨宗主可是担心我会将祁南六城割让出去?”
墨殇道“我只想提醒你,祁南六城里的吴晋政权以及尨稽政权皆与芜尊有私联,切勿掉以轻心。”
“墨宗主猜的没错,芜尊国主苌勍此次派左卫大将叶将军前来就是前来与我商议祁南六城之事。”周云琤从袖口掏出一封密信,递给墨殇“信上说只要大齐归还祁南六城,芜尊便会立即撤兵,并与大齐签订十年的免战协议。”
墨殇一边扫视着密信上的内容,一边问周云琤“听说前些日子老臣们纷纷上谏,要陛下舍弃祁南六城,攻打巴剌族。不知陛下是何想法?”
“祁南六城位置太过特殊,一旦拱手相让,大齐的南大门就算彻底打开了。” 周云琤的指尖在桌上描了一条线,而后在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可若不按芜尊国主的意思,大齐军力薄弱,只怕无力应对芜尊的突然入侵。至于巴剌族嘛,想必墨宗主应该也听说了,北荻骑兵已进驻霸山,就算我大齐不出兵,北荻也会率兵攻占巴剌族。如今我大齐确实缺少战马,与其让北荻夺了战马,还不如我们出手。”
“陛下有没有想过第三种结果。”墨殇为周云琤倒满酒,将杯子放到周云琤面前“或者巴剌族可自愿交出战马。”
“哦?”周云琤转头,看向墨殇“此话怎讲?”
“用兵之法讲究虚实相间、避实就虚。”墨殇在桌上比划着,“如今大齐可以出兵巴剌为名,明攻暗护,击退北荻骑兵。”
周云琤顿时来了兴致,“墨宗主详细说说。”
“陛下大可按原定计划对巴剌出兵,只是要告知带兵主将不可取胜,只可大败,两方交手后立刻带辎重奔逃。这时,进驻在霸山的北荻骑兵定会倾巢而下,奇袭巴剌族、抢夺我方的辎重。”墨殇道“这时,大齐一面派精锐部队杀上霸山,一面与巴剌族一起击杀骑兵。大齐可解巴剌族之困,并让其自愿交出战马。同时,北荻骑兵抢夺辎重更是为大齐对北荻骑兵出兵、杀上霸山提供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大齐也想要战略要地霸山的控制权,只是……”周云琤眉头蹙紧 “霸山南部的达奚尔是北荻的附属部族,达奚尔部族虽不大,却也有万余名骑兵。它属北荻阵营。若与北荻联手,我们胜算就不大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此次出兵除了击退北荻骑兵,最重要的目的是收复达奚尔,彻底掌控霸山的控制权。”
“关于收服达奚尔部族大齐并非没有考虑过。” 周云琤搁了酒盏,踱步到窗边“达奚尔部族刚独立出来时,父皇就曾派使臣前往达奚尔与达奚尔王商谈结盟之事,达奚尔王严词拒绝。随后数年,大齐数次派使臣出使,皆无功而返。三年前,大皇兄派使臣毋枭携金马两樽、米粮三十万石、蟒丝布三千匹前往达奚尔,想要从达奚尔购买汗血马,未果。达奚尔王不仅扣下金马、丝绸、粮食,还在使团回程的路上设下埋伏,六十多人的使团只有毋枭和他的副将活了下来。”
“十年前,达奚尔部族刚独立出来时,后邸、北荻、鲜芜、羲凉、茺萧五部兵强力足,达奚尔部族为求自保,自是不会轻易与大齐联盟。”墨殇道“至于三年前使臣毋枭出使一事,听说毋枭的副将现在在会同馆任职,陛下不如把他叫来,问个仔细。”
宫里人在馆子里找到唐起忠时,他正将美人折压在身下寻欢。听到宫里来人传召,他以为自己飘飘欲仙出现了幻觉。毕竟自陪同毋枭出使达奚尔部族无功而返后被一贬再贬,眼下他无品无阶,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低阶小吏 ,谁都不愿搭理他这个瘟神。想到这,他也不应声,在美人的尖叫下猛力蛮干,奋力戳破困缚着他的窘境。
当门被暴力踹开,五名御前侍卫持剑闯进来之时,他整个人僵在床上。
“这是刚从河里捞出来吗?” 司马聿清见唐起忠满脸的汗,将桌角的方巾扔到唐起忠面前。
身上的汗大把大把的往下滴,唐起忠接过帕子之后将它握在手心,用袖口擦拭着汨汨流下的汗。他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一口。
“这屋子里的炭火烧的是旺了些。“周云琤抬手,指了指旁边小桌上放着的茶盏,道“朕特意为你准备了一碗冰茯茶,去火浇燥,尝尝?”
唐起忠瞥了茶汤上飘着的茶沫,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如一坨卸骨烂肉,趴在地上,不停磕头,语无伦次道“皇上,不是我,是毋枭,是毋枭干的,我是迫不得已的…….”
“你既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那就将十年前你随毋枭出使达奚尔部族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十年前,先皇进毋枭为会同馆主事兼右佥都御史,命毋枭携先皇撰写的御书、金马两樽、米粮三十万石、蟒丝布三千匹前往达阿尔胡草原。刚入达奚尔境内时,毋枭不顾反对,命使团成员私逮牧羊,斩杀烹食,殴打抵抗不从的牧民。” 唐起忠擦着额角的冷汗“入王帐前夜,毋枭用提前用五百两黄金买通南羌王帐下宠臣,那人协助毋枭连夜将金马两樽、米粮十万石、蟒丝布一千匹偷运出境,转交给等候在那的十七里商行的人。与此同时,十七里商行的人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千匹下品蚕丝布及十万石陈米交给毋枭。”
“第二日早晨 ,达奚尔经理外务的万户长前来索要御书、礼单,毋枭以御书需直呈达奚尔王为由拒不交付,双方发生了摩擦,争执中,礼部撰写的礼单被毋枭撕毁。在随行副使的劝阻下,毋枭勉强同意交付御书给该万户长。在核查御礼数量时,副使发现金马不见,将此情况告知达奚尔王,希望两方共同搜寻金马下落。商谈时,毋枭对达奚尔王言语轻慢,指责达奚尔部见财起意、护宝不善,诬陷达奚尔士兵盗取宝物。达奚尔王大怒,撕毁御书,将我大齐使臣尽数赶出王帐,遣散出境。”
汗被夜风吹干,唐起忠开始打起了寒颤,“未出阿尔胡草原,我们遭到了达奚尔骑兵的袭击,结果就是除了我和毋枭,其他人都没活下来。”
“你说是达奚尔骑兵的袭击?”司马聿清托着腮,耸了耸眉,“我记得当时派出的副将是个领过兵的武将,他尚且不能自保,你们两个弱鸡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唐起忠咽了口口水,抿了抿嘴。
“我派人查过。“墨殇斜睨着唐起忠,“出使前,你曾多次前往晋阳西大营,与西大营大将会面。”
周云琤指尖在桌上轻敲,笑里凝着寒光道“欺君之罪可不仅是你本人掉脑袋。”
“是毋枭让我去通风报信的。”唐起忠抱着脑袋,瞳孔骤凸“毋枭早就与晋阳西大营主将勾结在一起,那些所谓的达奚尔骑兵全都是晋阳西大营的人伪装的。“
周云琤思忖片刻,道“毋枭一事惹恼了达奚尔王,那大齐收复达奚尔部族岂不是难上加难?”
墨殇抿了口酒,看向周云琤“听说北荻王半年前娶了位达奚尔部族的公主,二位可知那公主的来历?”
“好像是达奚尔王的胞妹。那公主入帐后,不仅极受北荻王的喜爱,还深受北荻各部首领、贵族的喜爱。” 司马聿清玩弄着手中的酒盏“这女子和收复达奚尔有何关系?”
墨殇笑道:“这女子可并非什么公主。这女子名唤承灵,是达奚尔王的暗妾。”
周云琤不知这女子,却知道暗妾一词。
北荻王曾下令禁止达奚尔部族与大齐来往,更严禁属族迎娶大齐女子。这些年,大量的大齐百姓北上,这些人中不乏美艳女子,她们其中有一小部分会成为四部首领私下豢养的妾室。达奚尔帐下就有十余名来自大齐的女子,这些女子不能被外人知道,达奚尔王日常不会带这些女子出门,并唤这些女子“暗妾”。
“达奚尔王帐下的暗妾怎么会到北荻王手上?” 周云琤思索片刻,问“难不成是为了讨好北荻拱手相让?”
墨殇道:“并非拱手相让,而是被北荻王直接抢走。”
“达奚尔王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与北荻为敌,他直到现在不还是对北荻王言听计从吗?” 周云琤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
“如今北荻、大齐磨刀霍霍,为了长期与大齐、溱阳对抗,北荻对领地、草场、财富、奴隶的贪求已达到顶峰。北荻急需收复属族,将希林牧草原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而在大齐、溱阳的北面围起一堵墙。吉瓦部之难已为瓦赫提格敲响了警钟。”墨殇道“只要瓦赫提格想到这,只要大齐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它就不会为难大齐士兵,大齐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收服达奚尔部。“
“至于芜尊之困,解芜尊之困的钥匙其实并不在大齐。”墨殇将手中的密信扔到脚边的火盆里,看向周云琤。
“不在大齐?”周云琤眉头骤然蹙紧,怔了怔,问“那在哪里?”
墨殇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道“在西北边。”
周云琤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司马聿清开了口“溱阳?”
“没错,就是梁沣。”墨殇看向司马聿清“芜尊人大多不习水性,他们屯兵涞水,就是待涞水上冻后大举北上。人人皆知冰道难行,若敌人布署强弩于对岸,那数万兵马将会瞬间折伤在半路上。故而,我猜他们断不会选择单线独自进攻。梁沣在大齐的西南面,与大齐隔绥远关相峙。芜尊想要顺利北上,就一定要与梁沣合作,让梁沣出兵从西面牵制大齐的兵力。”
“墨宗主此话说的极是。”周云琤想了想,道“可按墨宗主所言,解芜尊之困的钥匙并不是梁沣,而是溱阳啊!”
“梁沣与芜尊一样,皆有吞占大齐之意,想要梁沣不出兵怕是很难。而溱阳不同。溱阳在梁沣的北面,与梁沣接壤。梁沣如今的的北大门吴野和巫戎曾是溱阳国土,后被梁沣占领。吴野乃重要的粮食产地,巫戎城东的潼山关又是兵家重地。得此二城后,梁沣屡屡北上,时至今日,溱阳已失土地近万里。”墨殇道“半年前,溱阳新皇即位,新皇即位的第一道诏书便是厉兵秣马,势要收复失地。在此情况下,大齐与其寄希望于梁沣不出兵,不如想办法联合溱阳对抗梁沣。”
“昔日梁沣北上,吴野、巫戎两城坚壁清野,闭门不出。为逼两城守城军开门投降,梁沣派人潜入城中,放火烧粮,一夜间,两城官仓中近百万石粮食全部化为灰烬。”司马聿清道“当时,溱阳国主多次派人入大齐求粮,皆被先皇拒绝。溱阳国主大怒,折断了要进贡给先皇的宝剑。先皇闻之,派兵讨伐,兵败,溱阳与大齐的盟友关系就此破裂。”
“昔日吴越相恶,当其同舟遇险,双方抵命救援。”墨殇唇角微挑,看向司马聿清“同处危境,更易前嫌冰释。”
周云琤盯着酒盏上的墨色,沉默良久。半晌后,抬眸看向墨殇“大齐内外交困,溱阳怕是不愿入局。”
“昔日函冶为齐公买剑,齐公不识其价,致宝物蒙尘。今大齐据中原要地,北面北荻,南临芜尊,西接溱阳、梁沣。看似群狼外包,内外交困,实则内包四国,四方互为胁慑。”墨殇指腹蘸着酒,在桌面轻点而后四向延展,“就拿大齐西北部重地睢阳城来说。睢阳城与溱阳现国都奎城隔雁门山、四通河相对,互为掣肘,也互为倚仗。若是奎城陷落,溱阳必灭,睢阳必不保。若睢阳陷落,大齐西北大门顿开,则奎城必不保。”
“今芜尊北上,势必要与梁沣为盟。祁南战场一旦崩散,大齐北部的北荻骑兵必会趁机大举南下。大齐无力支撑南北两线对抗,朝廷必定要放弃北部诸城,退守叾宁关。叾宁关易守难攻,短时间内无法攻克。在此情况下,北荻骑兵定会西征睢阳、齐州二城。”墨殇指腹下滑,“睢阳、齐州二城虽各有五万兵马,可替溱阳抵挡北荻骑兵,可若梁沣同时间派兵侵犯睢阳、齐州二城。那此二城必危。没了睢阳、齐州的牵制,溱阳于北荻、梁沣而言则为四战之地,一马平川,溱阳国必破。”墨殇从桌上拿起帕子,擦去指腹上的酒渍“只要想办法将此话转告给溱阳国君,那溱阳与大齐的合作必成。合作既成。”
“墨宗主此话有理” 周云琤掐了掐下巴,思忖片刻,道“可若是溱阳国主舍弃大齐转而投诚北荻呢?我听说溱阳近些日子总是派使臣去芜尊。若是芜尊王替溱阳向梁沣求情呢?”
“北荻王生性暴虐,一统北荻之时将所有藩王家眷全部坑杀,无论降与不降,并任其部下在其他藩王所辖旧地烧杀抢掠。此等情况下,溱阳国主怎会投诚?”墨殇将手中的帕子扔到一边,道“至于梁沣会不会同意与溱阳罢兵休战,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想,相比较于让梁沣罢兵停止北上扩张,激其北上扩张更容易些。”
周云琤有些迷糊,五官拧成一锅烂粥,而司马聿清倒是很快就明白了。他笑了笑,手肘撑着下巴,看向墨殇“墨宗主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不仅与溱阳合作牵制梁沣,还要与梁沣合作牵制溱阳。”
“阴乱才无主,受惊的鹿捕起来才得趣。”墨殇看向司马聿清,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反问“司马公子,我说的可对?”
骤风突袭,惊起匿在暗处的老鸦。烛火被劲风熄灭,司马聿清的神色隐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