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一阵温热从手心传来。初颜垂首,一盏热茶兀自出现在她的手心。
初颜看了眼旁边的墨殇,墨殇坐定,没说什么,只是冲她微微笑了笑。
“有件事,柴公子可能还不知道。” 司马聿清将窗子拴上,坐回桌前, “其实周昌文并未屠杀百姓。真正屠杀百姓们的是大皇子手下的虎豹营!”
柴元庆端着一张苍白的脸,朽坐在原地。
“他屠杀百姓,只为了四个字‘民心所向。’”司马聿清晃动着酒盏。白色的盏是烧炼的人骨,红色的琼浆是腥臭的人血,酒水表面浮散不绝的是那将散未散的亡魂。他道“民心这个东西,是拿来稳固地位以惑上愚的借口,也是最容易被蛊惑最容易被操控的一把所向披靡的刀。就像你们这些山匪,明明这些年你们从来没有下山作过恶,却被别有用心之徒诬陷,你们成了百姓口中十恶不赦的罪人。与民同病,则民相助(1),百姓们会对周昌文恨之入骨,就会死心塌地的支持周启贤。与民同仇,则君为民除邪,百姓们对你们这些山匪生了恨,朝廷就会急迫得想要处理掉你们这些祸患。”
柴元庆愣了好久,疯了一样的大笑。
外面俳优们不知做了什么,门外传来了一阵大笑。初颜知道,那是一群傻子和疯子的狂欢,即使没有一个人是傻子,也没有一个人是疯子。
“精彩,着实精彩!”墨殇拍着手,道“司马公子这一番掎摭利病(ji zhi li bing,指品评好坏和利弊)之言实在是太精彩了,我险些被这针砭时弊的言论所说服了。”
司马聿清笑问:“墨宗主此话何意啊?”
“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大道理,不过是想掩盖此次芜尊兵马北上的真相罢了!”
“真相?”初颜转头看向墨殇,声音不觉发颤“什么真相?”
“御史大人说的那些,是想告诉柴阁主,此次柴阁主出兵相助本意是在为囬山众势力洗白而已?”墨殇问司马聿清“是也不是?”
司马聿清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骨头里有一小节骨头,硌在肉上。他也不剔骨头,咔嚓咔嚓的嚼了几下,连骨带肉的吞了下,而后道:“墨宗主说的没错,此次请柴阁主相助驱敌确是想为囬山重获‘民心’。明日,全大齐的百姓们都会知道,是柴阁主帅众人南下相助,才保住了祁南六城的安宁。”
“是吗?”墨殇笑着看司马聿清,“不是吧!”
司马聿清也笑了,问“那墨宗主觉得我有何目的?”
“所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2)。祁南六城潜伏大量的反叛势力,它们多与芜尊朝廷勾结,匿影藏形,不好拔除。你们便故意让当地政府军不作为,并放任反叛军与芜尊政府勾结,只为引蛇出洞,然后一举剪除干净。同时,你们又怕反叛军势力太大,无法控制,便故意将潍弨留在此处,监视探查。”
司马聿清抱臂点着头,笑着“没错。”
墨殇睨视着柴元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此刻,柴阁主麾下的兵马应该已和南州、新云、南泾、沧溟邑、泉州五城的守城军合谋,处理着五城的反叛势力了吧。”
“墨宗主说的对。我大齐也不过是赔进去了千余人的性命,却解决了亡国的危机。”司马聿清脸上的笑意尽敛,眼中晕开的是愤怒,是阴郁,是绝望。他放下手中的酒盏,冷言道“再说了,墨宗主不是最清楚吗,不论尊卑,人命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墨殇:“听闻此次的赈济粮共五十万,其中十万石赈济粮卖给了梁沣的一个杨姓富商,二十万石平分给淮城、睢阳、齐州、戎丘、晋阳五城的粮储司及各地的大小官员,剩下的二十万石落入一匿名富商之手,不知那富商可是司马大人?”
架在腿上的腿上下摆动,司马聿愉悦道“没错,一举拿下五城粮储司及各地的大小贪官的罪证,解决掉吴晋政权以及尨稽政权的机会可不多啊!”
茶盏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蒸腾在初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温暖。
屋外,疯子们还在卖力表演着,傻子们还在哈哈大笑。
看来,还是傻了好!
初颜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看向司马聿清,转而问“御史大人,我想向您讨要一个人。”
司马聿清看向初颜,笑问:“姑娘想讨谁?”
“曹壬的副将”初颜道“老将李扶安。”
“李扶安是个有气节风骨的人,可惜是个愚忠的人。”司马聿清长叹了一口气,道“他为了掩护曹壬庞玄懿奔逃,被乱箭射杀了。”
初颜眉心一跳,顿了顿,道“那就把尸体给我吧,好歹让他的尸骨回归故土。”
“李扶安?”柴元庆道“我听说李扶安与秦轸交过两次次手,两次皆是惨败。”
“十年前,芜尊国主派兵八万,过涞水,进犯大齐,攻占晋阳城,与大齐朝廷抗衡。秦轸领五万大军自少咸南下,将八万敌军悉数歼灭后,南下攻取时属于芜尊的南州、新云、南泾、沧溟邑、涂山堡。当时,只有涂山堡守城大将李扶安坚壁清野,拒不投降。”初颜指尖沾着酒水,在桌上轻画着,“两方对峙三月有余,期间秦轸多次攻城,皆无果。三月后,芜尊国主下令所有涂山堡守军即刻撤离,退守涞水防线。涂山堡三千守城军不得已退到涞水以南,放弃城池。此李扶安第一败。”
“九年前,李扶安率四万兵马北上,攻陷槐东,晋阳两城,芜尊王大喜,命李扶安留两万兵马驻守槐东,晋阳两城,率剩余兵马东进,驻扎于晋阳城东墨水湖东侧的回龙城。同时,命大将曹壬、卞书段两将领五万兵马北上,驻守槐东,晋阳两城。李扶安按约定率两万兵马出晋阳,屯兵于晋阳城东墨水湖东侧的回龙城,秦轸设计烧毁回龙城内所有粮仓,并切断了墨水湖上的云桥,并集结五万兵马围困回龙城。李扶安无奈,只得向驻守槐东,晋阳两城的曹壬、卞书段求援。曹壬、卞书段一来惧怕秦轸的赤阳军,二来芜尊国主对李扶安宠爱有加,若此次得势,恐会爬到二人之上。于是二人皆以守城自危的理由拒绝出兵。后来,槐东,晋阳被大齐收复,曹壬、卞书段连同一众朝臣上疏,指控李扶安前线作战不力,战事拖拉,致使槐东,晋阳两城失陷。芜尊王暴怒之下,夺了李扶安的将军之位。此为李扶安的第二败。”
“谋臣武将因功失势,奸佞之臣倚祸成为奸雄。”初颜笑道“恕我愚钝,不懂何为胜,何为败。”
司马聿清:“姑娘想要让李扶安入土为安,只是为了这个吗?”
当然不是。
是因为李扶安在每次战后,都会为己方和敌方战死的士兵立碑,派人时时祭拜。有他的存在,那些死在芜尊境内的大齐士兵才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不得超脱。是因为李扶安在得知秦轸战败后曾私下来大齐,为故人上香。
熹弱的烛火照不亮冥深的夜,只会让浊夜更晦暗,把困在晦暗中的人淋个狼狈。
司马聿清从桌边拿起还有温度的热帕子,擦了擦嘴角,转而道“姑娘刚才提到了姜毅,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我昨夜接到密报,那姜毅惨死家中,姑娘可听说了?”
“我怎会听说?”初颜看着司马聿清,神色从容,问“怎么,是家里遭贼还是仇人寻仇?”
“都不是。”司马聿清扔掉了手中的帕子,道“是被毒杀身亡的。”
“是吗?”初颜觉得冷,端起方才墨殇地给她的热茶,垂眸饮了一口。
司马聿清:“下人发现他时,他已死在床上,全身溃烂流脓,满身都是成洞的恶疮,深至骨髓,场面残忍至极。”
初颜将盏中茶水饮完,抬眸看向司马聿清“我与他没什么露水情缘。”
墨殇垂首看着手中的浊酒,指尖收紧。
司马聿清笑了笑,道“我之所以提到他,是想问问姑娘认不认识姜大人的宠姬—夕彤”
“当然了。”初颜笑道“都是馆子里的姐妹。怎么?姜大人尸骨未寒,御史大人就要讨别人的老婆玩?”
司马聿清:“夕彤姑娘被姜毅的大夫人弄死了。”
雪下的太大,凝成雹,噼啪噼啪打落树上摇摇欲坠的枯叶,将它砸进泥泞里。
“我听说夕彤姑娘老家就在这涂山堡。便派人把她的尸体运了过来。”
门打开的瞬间,被冷落在外的冷风一股脑急冲到屋内,初颜的双腿被吹得有些麻木。
墨殇扶着初颜起了身,初颜推掉墨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到盖着白布的尸体旁边。
白布拉开,夕彤的脚跟抵着额头,腿搭在背部,整个人被反折成一团。她的脸上遍是青紫色的肿包及入骨的刀口,刀口上满是白色的盐粒。她怒睁着双眼,嘴角被撕裂,脖子直直折在后面,后脑紧贴着后肩。她的头皮被薅秃了好几处,上面还残留着黑红色的血痂。
初颜眼中爬满嗜血的杀意:“怎么会成这样?”
司马聿清走上前,看着尸体,道“我们是在后院的一处狗洞里发现的她,那个洞也就十几寸,她被反折着塞在里面。我们不敢动她,只好原封不动把她运过来。”
一丝月光从窗棂缝隙中挤了进来,攀上了初颜的眸子,凝成寒刃。
“大人!”门外有人在叩门,“淮城布政使司参议林宏求见!”
“林宏?”司马聿清怔了片刻“他怎么会在这?”
“大人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让夕彤弄死姜毅吗?”初颜看向那紧锁的木门,“林大人会给您一个满意地答案。”
林宏被人引进门,跪下行礼。
“听闻昨夜林大人率绥远关将士围了淮城左司布政使姜毅的府邸,这姜毅依您所愿已死,淮城左司布政使之位悬置。林大人不去讨好右司布政使耿骁,求他向朝廷给你升职转正,来这做什么?”司马聿清托腮,看向林宏。
林宏道“我来此处是想为祁南六城的百姓们讨个说法。”
司马聿清挥了挥手,下人为林宏搬来了椅子。他道“坐下说吧!”
林宏坐下,而后娓娓道来。
“涂山堡隶属芜尊,人口稀少,多是荒地,所以此处一直不被芜尊国主重视,百姓贫苦至极。秦轸收复涂山堡后,领兵开荒,将祁南六城的所有土全部均分给百姓,并免除祁南六城百姓一切田租。那两年百姓们生活向好,都觉得好日子是熬出来了。可好景不长。朝廷频频对外用兵,八年前的涿城一战更是前后拖了大半年,大齐军备损失大半,国库空置,全国仓廪颗粒尽无。此外,先皇沉溺修道,在各处大肆建造道场,并日日服食丹药,仅每日所食的丹药就要花费上百金。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急需用钱用人。”
“为了筹钱,周启贤听从了时任户部度支主事何忠诚的建议,在原有的人丁税和土地税外,对农民加收生产税,对商人加收车马税和产业税。”林宏的周身还裹着不肯散去的夜凉,眸子里浸着未化的寒霜。他道“百姓本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那么多钱交税。为替百姓分忧,各州府纷纷设立地下钱庄,无偿为百姓们提供借贷。苟活下来的百姓们庆幸着,感恩着政府的宽厚。然而,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贷款的利息高的离谱,是借贷总额的两倍多。”
“百姓们没钱还贷,只能将自己手中的土地卖给地主,他们手里是既没钱又没地,税款迟迟收不上来。眼看着朝廷拿不出来钱给先皇炼丹、给官员发放俸禄,就在这时,何忠诚的党徒,时任仓部员外郎的曹武徳携当年度的《青田实薄》向周启贤进言。曹武徳说秦轸为笼络人心,在祁南六城自治称王,胡乱分配国有土地,免征赋税,如今祁南六城坐拥万倾良田、穰穰满家(ráng ráng mǎn jiā,意为获得丰收,粮食满仓)、稻谷无人食用致腐烂变坏,理应立刻补收其赋税,助国渡难。” 林宏捧过墨殇递送来的热茶,双手紧握茶盏。道“正是因为这个提议,曹武徳被破格连升两阶,升任为涂山堡都指挥使。”
司马聿清的指尖抵在额角,脚跟在地上轻点。他道“我记得当时曹武徳按照《青田实薄》所记录的祁南六城总人口数、总土地数量和收成总量收税,十万两黄金的税款不到半个月便被送到少咸,之后三年,源源不断的税款从祁南六城送出,曹武徳屡受先皇褒奖。”
“没错。这些年,朝廷的开支几乎全靠祁南的赋税来养活。可朝廷不知道的是,祁南六城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良田,更别提什么满仓的粮食,就算是有,也早被侵占掠夺了大半。”
柴元庆插话,问道:“这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