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传出去的又怎样?”冯文苳自以为然道“十万人惨死,秦轸将粮草战马拱手送给了北荻骑兵。作为主将,难道不该负责吗?”
这牢房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血腥的味道让人作呕。
初颜禁了禁鼻子,沉声问:“你怎知那十万人已全部惨死?”
“我……”冯文苳磕磕巴巴的说道:“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初颜道“我听说你带回来的皆是残尸碎骨,其实你和先皇都不能确定那些残尸就是秦轸带出去的那十万人,是不是?”
冯文苳神色突然惊慌“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地上到处都是我大齐士兵的战甲还有赤阳将军的旌旗,那些尸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初颜将歪倒的冯文苳扶起,从旁边拿了草枕,让他靠在上面。她用手指拨了拨他面前的碎发,道“冯叔叔,秦轸把你当作挚友,为你多次谏言,半年间,让你官升四阶。郭氏把令慈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照顾,令慈染疫,郭氏陪在床前,半月不眠不休。那十万将士与你同饮风沙霜雪,马蹄刀箭下护过你的命。还有左相。你知道左相死前跟我说什么吗?他跟我说不让我杀你……”
初颜双手紧抓着冯文苳的衣襟,低声问“冯大人,这些都换不回来你的一句实话吗?”
冯文苳闭上了眼睛,揪紧的神经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断了。
许是太累了,冯文苳实在没有力气再耗下去;又或许是这些回忆真的唤起了冯文苳心中的些许良知。冯文苳怔了半晌后,重新开了口,道“我没有骗你,当年,我奉旨去涿城收尸,看到的都是死人。只是,我看到的并不是残尸碎骨,而是无头尸体。”
“无头尸体?”初颜不解“可我记得你带回来的都是些碎烂的尸块,难道说……”
冯文苳:“我还未出都城,便收到了先皇的密信和一封升迁诏书。密信上说秦轸与这些将士丧师辱国,大逆不道,断不可全身回国。先皇令我碎其身,粉其骨,而后再将碎骨残尸带回国。若此事办妥,我回宫复命之日,便是调升之日。”
“所以……”初颜咬牙,颤声道:“为了你的升迁之路,你不分青红皂白碎了那些尸体?”
“那些士兵反正已经死了,死人怎么折腾都感受不到疼痛……”冯文苳垂眸,声音越来越小“秦轸于我有恩,我实在无法下手。于是我便散播秦轸临阵投降的谣言,引暴民戮尸,并按照先皇的要求,引暴民屠灭赤阳将军府。”
外面一声惊雷打下,疾风横扫,吹灭了牢中的烛。
冯文苳看着面前的初颜,她还是那样平静而又妖艳。只是,惨白的月影下,她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更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个没有骨没有肉的怪物。
初颜盯着冯文苳的双眼,沉默良久,哑声问:“所以,秦轸阵前投敌的消息不是真的,是不是?”
冯文苳笑道“是不是真的又能怎样?”
初颜转头抚着狂跳的右眼,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秦轸作战期间,多次违抗圣令,虽打了胜仗,可也失了先皇的信任。皇子们争夺太子之位,这秦轸不选边,不站队,皇子们理所当然的要杀掉他而将军权握在自己人的手中。”冯文苳道
“我记得当时秦轸刚至涿城时,便有宠臣向先皇献言,直指秦轸拥军自重,与朝中肱骨之臣私交甚密。”冯文苳道“大皇子的心腹们更是多次上疏,指出先皇若是对姜氏无防备,任其功成回国,大齐政权必会易主。”
“拥兵自重?私交甚密?” 初颜愣了半晌,扶额大笑“秦轸一心为大齐开疆拓土,哪来的拥兵自重?秦轸与朝中重臣鲜有来往,何来私交甚密?”
“秦轸手下的十万兵马常年在外,五万亲兵镇守祁南六城。他这十五万兵马表面上是皇家军队,可实际上却由秦轸全权掌管,早已脱离了朝廷的掌控。秦轸又在涿、棫二城募集了五万壮年,还在封渊边上建水城,这是要做什么?要建一个小朝廷吗?”
“你说秦轸与朝中重臣鲜有来往,那为何百官发难的时候,左相疲于奔走,私下劝说百官不要对秦轸发难?”冯文苳义正言辞道“俗话说,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徙其民而倾其国(1)。试问有哪个皇帝能让这种虎狼之徒安然留在身边?”
“建小朝廷?虎狼之徒?秦轸从来没想过谋反,秦轸编进军队的五万人都是涿、棫二城的难民,而且大半都是老弱妇孺。”初颜的脑子麻木,她扶着墙,喘着气“秦轸之所以没有把实情上报,是为了用庞大的军士数量震慑外敌。而左相之所以疲于奔走,仅仅是不想有功之人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冯文苳哑然。
初颜问:“所以说你当时去到涿城,那些士兵的死活你根本无法判断,对吗?”
冯文苳又点了头。
初颜撑着冷静,站直身,问“你是怎么搭上褚辉的?你为他做过什么?”
“五年前,褚辉破例下山收徒,我知我儿子不是做官经商的料,便送他去给褚辉看了看。我本没什么奢望,毕竟自己的孩子自己最清楚,世超是个混账东西,身上杀戾之气太重。可谁知褚辉一见到世超,就说世超有仙缘,时机成熟,便会带他入山。我只问他何时才是时机成熟,他说我为他做满三件事后,他便会正式接世超入山。”
初颜:“哪三件事?”
冯文苳:“第一件事,倾我之力,为他寻找一个孩童的下落;其二,套出秦轸留下的阴符的下落,将阴符交给他,然后诛杀左相;其三,在墨殇入涿城接你入山的当夜以正当理由率兵血洗南柯楼,不留活口。”
“诛杀左相……左相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肯放过他。”初颜看着冯文苳,眼神晦涩“左相待你冯家不薄,你为何也不不肯放过他?”
“褚辉为何要杀左相我不清楚。”冯文苳长吁着,道“我只知若要大齐朝廷长久不倒,左相便不能逍遥痛快的活下去。”
“朝廷无法让他逍遥痛快的活下去?”初颜的凑上前,五指紧掐在冯文苳的脖颈上,愤懑道:“你们莫不是忘了是左相孤身穿梭在北夷五部的营帐之内,分化了五部联盟;是左相日夜不停出走邻国,筹借粮食;也是左相带人北开凿漕运。若是没有左相,大齐朝廷早就亡了。”
冯文苳道:“可江山不是他的。”
初颜一时不明白冯文苳在说什么,脑子转不动,愣愣的问:“什么?”
“姑娘真以为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吗?”冯文苳笑的有些疯癫“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当权者是用来愚制百姓的话罢了。这万里江山归根究底本就只属于当权者。”
“你以为左相当初被贬以及被贬路上所遇种种不测只是因为他为了秦轸说情,惹恼了先皇吗?不是的!左相所受种种皆因他自诩高洁,自诩忠贤!”冯文苳娓娓道来“九年前,先皇沉溺于修仙问道,无心朝政,朝政由除了周云琤以外的六位皇子协同处理。为了联络朝臣,巩固势力,在朝中,皇子们与朝臣勾结,立朋党,诛‘贼臣’。在朝堂之外,皇子们与商贾贵族勾结,为了攫取更多金银无视百姓死活,纵容商贩暴力竞争,无视贵族们侵吞百姓田产。”
“除此之外,皇子们还与武将勾结。一时间,大齐百姓们活在让人窒息的恐怖之中。左相作为当朝宰相,自是众皇子最想要拉拢之人。然而,左相不懂什么是良禽择木而栖, 不仅不接受任何人的橄榄枝,而且还屡次面诫皇帝,说皇子夺嫡易致朝纲崩颓,动摇朝廷根基。皇帝草草应下,可并不插手,任由那些皇子们斗得更厉害。”
“左相见先皇不作为,百姓们无法过活,时值秦轸收兵回朝,左相与秦轸商议,抓捕侵吞百姓田产的贵族们,并责令贵族们归还百姓田产。于此同时,左相以相权相逼,逼迫众皇子写下罪己诏,并强逼六位皇子在城门口舍粥济民。六张罪己诏在城门口贴了半月,百姓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后,便也都闭上了嘴巴。”冯文苳觉得好笑“百姓们暂时被安抚了,可六位皇子却将这份屈辱铭记在心。”
“左相和秦轸一样,是百姓口中忠臣、贤臣,二人的雄才足以彪炳万世。”冯文苳盯着初颜凶戾的眼神,平淡道“可姑娘应该也清楚,他不是朝廷需要的良臣。若非左相要六位皇子写下罪己诏,百姓们便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妄图当家作主的妄念,皇子们的名声也不会丢入谷底。若非左相将朝廷的糜烂翻个底掉,或许敌国也不敢轻易出兵侵扰。说到底,左相自以为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性子决定了他今日的下场。”
初颜觉得疲累,觉得这个天理无存的世界荒唐至极。
这万里江山究竟是谁的或许后世会有人给出一个标准答案,这乱世中如何判断一个人的忠良或许在不久之后会有人给出最合理的解释。
但现在,没人会给出正答。
“你说褚辉要你从左相口中套出秦轸留下的阴符的下落,然后将阴符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