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如浓稠的墨汁,裹挟着咸腥气缓缓漫过焦滩。插在沙地中的青铜钥匙,裂痕处渗出暗红的血珠,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诡谲而妖冶的光泽。阿樵紧紧地用指节抵住钥匙边缘,腕骨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暴起的青筋如扭曲的蚯蚓。三日前剜目所留下的幻痛,依旧在他的神经中如鬼魅般游走,右眼金纹所带来的灼烧感,让他不禁想起沈墨瞳那碎裂的左眼。那日,淡金的血液溅落在他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竟比辛辣的忘川酿更加灼人,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一并灼烧殆尽。
“这下面埋的不是钥匙,是苏锦娘钓魂的饵。”沈墨瞳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彼岸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与沧桑。她静静地倚着嶙峋的石壁,左眼蒙着浸透药汁的绸带,右眼眶则如同深邃的黑洞,空洞而虚无。海风肆意地掀起她那散乱的鬓发,露出颈侧蔓延开来的梵文疤痕。那是她强行切断幻境链接时,被傀丝残忍割裂所留下的伤口,宛如岁月刻下的狰狞烙印。“你闻到血锈味了吗?那不是普通的海腥……是梵骨阵残余的怨气,正在无情地啃噬着地脉。”
小鱼蹲伏在裂缝旁,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她腕间新生的金印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少女的指尖悬在沙地上方三寸处,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鼻尖不断坠落,在沙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突然,沙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纷纷退开,露出一截森白的指骨。骨节上缠着已经褪色的红绳,绳结的样式与二十年前阿阮系在织布机上的毫无差别,仿佛时间从未流逝。“阿樵哥……”她的话音还未落,红绳便骤然绷直,指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猛地拽入地底。紧接着,裂缝中涌出银粉色的雾气,逐渐凝成苏锦娘那虚幻的身影。她身着靛蓝色的衣摆,上面绣满了泣血般的重瞳纹,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苏锦娘的虚影发出尖锐的声音:“樵郎,你阿姐的指骨……不想要了?”
阿樵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柴刀如闪电般劈向雾气。然而,刀刃却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凝滞在空中,动弹不得。雾气如一条条狰狞的毒蛇,迅速缠住他的右臂,与此同时,他的右眼金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那是沈墨瞳赠予他的梵瞳残力在作祟。他的视野瞬间被强行拖入一个血色的幻境之中:
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祠堂的青砖被雨水浸泡得发亮,仿佛被一层冰冷的水光所包裹。阿阮静静地跪在神龛前,神色绝望。温九娘手持白骨伞,伞尖无情地刺穿了阿阮的掌心。银丝如恶魔的触手,穿透她的皮肉,将一枚玉蝉蛹残忍地缝进她的血脉之中。温九娘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从今往后,你就是苏娘娘的‘锁’。”
幻象中的阿阮突然猛然转头,瞳孔竟裂开双重金纹,被傀丝缝合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而诡异的笑意,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你每杀一人……都是在替我偿债……”
“闭眼!”沈墨瞳的银丝如利箭般破空而至,迅速缠住阿樵的手腕。然而,一切都太迟了。阿樵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柴刀奋力劈开浓雾,刀风撕裂出一道狭窄的缺口。透过这道缺口,他们看到海底祭坛的三百根青铜柱,此刻已歪斜得如同恶魔的獠牙,柱面上的重瞳仿佛在哭泣,不断有血珠坠落,落地后凝成怀素手札的残页:「梵瞳泣血,怨气归渊。破局者,需焚己目」。残页的边缘爬满了细小的玉蝉蛹,正贪婪地啃食着墨迹中的魂力,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三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雾中,脚下的沙砾瞬间化作粘稠的血泥,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腐烂的内脏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小鱼的腕间金印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惊恐地抓住阿樵的衣袖,指甲几乎深深地掐进他的皮肉之中,声音颤抖地说道:“有东西跟着……是双头蜈蚣的怨气!它们在沙里游!”
话音未落,血泥骤然剧烈翻涌,无数森白的骨手从其中伸出,如同一双双来自地狱的魔爪,向着他们抓来。阿樵迅速挥动柴刀,砍断了几只骨指,然而,断口处却渗出银丝,如同一条条活蛇,缠住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地拖向雾霭深处。沈墨瞳见状,银丝如疾风般绞碎骨手,她的左眼白翳渗出血珠。那些血珠一坠落到地上,便立刻燃烧起来,在血泥上烧出怀素手札的梵文:「亡魂泣血,梵瞳为引。此渊无底,慎入慎出」。
“这些是祭坛亡魂……苏锦娘把他们的梵瞳炼成了傀丝!”沈墨瞳的银丝刺入血泥,用力扯出一截缠满银丝的脊骨。骨节上清晰地刻着“十载同舟”,正是陆遗舟当年沉海时佩剑上的铭文,仿佛在诉说着那段悲惨的过往。
雾气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温九娘的白骨伞如鬼魅般刺破雾霭,伞面垂落的傀丝如毒蛇般缠住小鱼的脖颈,温九娘那尖锐的声音在雾气中回荡:“阿宁,你这‘钥匙’……该开门了!”伞面缓缓翻转,映出一个青铜柱林立的深渊。在三百根铜柱的中央,悬浮着一口青铜棺,棺盖的缝隙中渗出阿阮那痛苦的啜泣声,还夹杂着齿轮转动的咔嗒声,仿佛是死亡的倒计时。
小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腕间的金印爆出刺目强光,血痣瞬间裂成彼岸花纹。她反手紧紧抓住傀丝,银丝从她的肌肤下如暴雨般迸射而出,在空中迅速拼出《三生衣》的残页:「以血饲渊,可镇梵瞳」。血珠坠入铜柱的刹那,海底传来一阵如山崩般的轰鸣——三百根铜柱同时崩塌,怨气如汹涌的黑潮般奔涌而出,化作无数双头蜈蚣,张牙舞爪地扑向三人。
“阿樵……剜我的眼!”沈墨瞳突然嘶喊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与悲壮。她的银丝紧紧缠住伞柄,左眼的白翳彻底碎裂。淡金的血液如灵动的线条,凝成梵文符咒,如锁链般缠上青铜柱的残骸。怨气在符咒的作用下,尖啸着退回深渊,温九娘的白骨伞也在这一刻炸成碎片。她那腐烂的半张脸在雾中扭曲着,发出愤怒的嘶吼:“你们毁不掉轮回……苏娘娘在每个时空都种了‘锁’!”
阿樵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刀锋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她的心口。黑血如喷泉般喷溅在《三生衣》的残页上,泛黄的纸面上浮现出阿阮的血书:「阿樵,真正的锁眼……在你心里」。字迹很快被血渍晕染,隐约可见皮下游动的银丝——那竟是苏锦娘用傀丝绣出的陷阱,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牢笼。
就在这时,青铜棺轰然掀开,咸涩的海水如猛兽般灌入棺内。阿阮的虚影缓缓浮现,断指处的银丝缠住阿樵的心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当年我剜心饲锁,换你一线生机……现在,该你选了。”
幻象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阿樵的神识:
十二岁的阿樵蜷缩在尸堆之中,腐臭的气味深深地浸透了他的粗布衣,那是死亡与绝望的气息。阿阮将染血的柴刀轻轻地塞入他的掌心,她断指处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眼神中却充满了坚定:“活下去……哪怕变成恶鬼。”
二十岁的他,屈辱地跪在苏锦娘的脚下,脖颈后被无情地烙上齿轮金纹。刀下亡魂的惨叫与小鱼腕间的封印产生共鸣,每斩杀一人,金纹便会加深一分,仿佛是命运的枷锁在不断收紧。
此刻的他,静静地立在青铜棺前,棺内躺着的竟然是自己的尸骸——心口插着那柄柴刀,刀柄上缠着已经褪色的红绳,宛如一个残酷的轮回。
“这就是轮回的真相……”小鱼腕间的金印彻底碎裂,鲜血如注,浸透了《三生衣》。书页燃起靛青的火焰,映照着她眉心血痣重生的彼岸花,显得格外凄美而绝望。“我们都是苏锦娘养的‘锁’……永生永世逃不脱!”
阿樵的右眼金纹突然炸开刺目强光,仿佛要将这无尽的黑暗都一并撕裂。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柴刀,刺入自己的心口,淡金的血液如喷泉般喷溅在青铜棺上。棺内的尸骸在这一瞬间骤然化作飞灰,深渊中传来苏锦娘癫狂的尖啸,仿佛是对命运的不甘。浓雾如退潮般迅速消散,一切都渐渐恢复平静。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焦滩上。此时,焦滩上只剩下那枚青铜钥匙。沈墨瞳静静地倚着礁石,空洞的左眼望向海平面。在巨轮虚影的甲板上,一位戴木槿花的白衣人手持《渤海仙居录》,封皮泛着诡异的血光。那人耳后的蜈蚣状疤痕泛着金光,正是阿阮当年为了保护阿樵所留下的,仿佛是命运的印记。
阿樵缓缓拾起钥匙,插入沙地之中。裂缝中缓缓升起一缕青烟,烟中裹着半片银杏叶,叶脉上刻着怀素的遗笔:「雾散舟现日,方知局未终」。海浪轻轻地卷来一只破旧的酒坛,坛底沉着半枚玉蝉蛹,蛹壳上刻着阿阮那熟悉的小楷:「下一程,姐请你喝更好的」。
潮声呜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沈墨瞳轻轻地摩挲着青铜钥匙的纹路,钥匙突然微微震颤,裂痕中渗出银粉色的树脂。那气味,与二十年前阿阮织布时所用的观音泪一模一样,仿佛时间的轮回又将开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