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在崖壁洇开墨痕,云雾如揉碎的月光,缠着古松虬枝。
石阶覆青苔,脚步惊起流萤,似星屑明灭。
涧水叮咚,与山雀啼鸣相和。野花凝露,折射琉璃般的光。
风过竹海,碧浪翻涌若时光私语。
远山隐于云雾,此间岁月,恍惚已过十多年。
玖鸢像一个苦口婆心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茁茁“莫出结界”,他们娘俩在这里安安稳稳生活了十多年,她不想有什么意外。
“知道了,娘!”
一只小黑狗跟在茁茁身后奔跑,它就是原来的孰湖,这么多年,它习惯了做一条狗,原本的一些法术也渐渐淡忘,它也觉得做一条狗挺好的,也忘记了举人的快乐。
可茁茁正是调皮的年纪,随着他慢慢长大,更是活泼好动,那只小黑狗也总是跟着他满山谷疯跑。
不知不觉间,茁茁已经长成一个十岁的孩童了。
茁茁有时会跑到山对面找小猿猴玩,这些都是他童年的玩伴。
玖鸢起身看了一眼大门,太阳已经落山了。
“这孩子,成天就是疯跑,怎么还不回来?”
落日余晖融进了夜色,风停了,鸟也噤声,连平日里窸窸窣窣的草叶也睡着了。
夜晚的空谷幽兰,安静下来,静到听不到一点风声。
“算了,还是出去找找!”
玖鸢看到天空已经漆黑一片,不由得紧张起来,放下手头的活计,出门寻找。
她现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倒也惬意,只是担心茁茁随着年纪的增大,一来是体内的灵力越来越强,再之他平日里总会问玖鸢外面的世界像什么。
在山谷里生活久了,连玖鸢自己都不太愿意说起外面的世界。
这个幽兰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原来的兰花,还有许多药材和山珍,这么多年,山中的果实都吃不完,而且这些果实自身也有灵力,随便吃一颗樱桃就能两三天感觉不到饥饿。
春日的阳光像浸了蜜的黄油,浓稠地淌在枝头。
甜樱桃沉甸甸地垂坠着,压弯的枝桠几乎要吻上青石板,倒省了玖鸢踮脚的功夫。
指尖触及那圆润的果实,竟比绸缎还要温软三分,艳红的色泽像极了女子耳垂上摇晃的朱砂痣。
她把浆果浸在青瓷盆里,清水漾开一圈圈胭脂色涟漪。
木杵捣下去时,果肉迸裂的声响像是谁在耳畔轻轻叹息。
粗麻布裹住瓮口的刹那,将所有的甜腻与芬芳都锁在里头。
待到月启封,琥珀色的酒浆漫出果香,连蜜蜂都被招引过来,围着酒坛子飞来飞去。
玖鸢就喜欢这种浓稠的感觉,从喉头一路甜到心尖。
这酒还有养颜的功效,玖鸢越喝越年轻貌美。
夏蝉初鸣时,蕨丛深处藏着顶着白伞的鸡枞菌,各种菌类与山泉水同煨,鲜得能把人的舌头掀翻了。
入秋的板栗在枝桠间咧嘴,榛子裹着毛刺坠地,拾来在石灶上烘得焦香,连壳缝里都渗出琥珀色的油光。
到了冬雪覆山,松针下埋着的茯苓似羊脂玉,挖几枚与野猪肉同炖,热气氤氲里,满室都是岁月沉淀的醇厚。
山中四时总有天工造物。
玖鸢把吃不完的果子串成串,挂在檐下任日头晒,风干的果脯缩成暗红琥珀。
这空谷虽寂静,亦无人烟。
玖鸢母子的朋友,竟是那山林间的猿王。
猿王领着群猿在峭壁间腾挪如飞,毛色乌亮如墨染,目若朗星。
它们常采来山涧的野莓、崖边的灵芝相赠。
人与猿的情谊,比山岚更清透,比溪水更绵长。
不必言语,只一个眼神,便知是天地间难得的知己。
山对面是猿猴的家。
这些年,经了玖鸢药丸护持,小猿猴们皮毛油亮,在林间嬉戏时更显活泼。
彼此馈赠,不是交易,倒像是天地初开时便定下的盟约,纯粹而自然。
山中的猿猴又听到玖鸢在找孩子,这也是这山谷中的一道风景。
“茁茁!”
山猿猴们奔走相告。
山谷忽有惊动,风也停了,鸟也噤声,只余山影沉沉。
原是猿崽贪玩走失,霎时间,这方天地便似被按下某个隐秘机关,万物都卷入一场无声的骚动。
猿王立在危崖之巅,长臂向天,喉间发出苍凉长号,声浪激荡着岩壁,震落几片将坠未坠的枯叶。
群猿闻声而起,如黑色的闪电穿梭于林间,攀树的枝桠折断声、踏过枯叶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老猿弓着背在灌木丛中来回逡巡,目光如炬,连石缝里的蛛丝都不放过。
母猿们发出细碎的呼唤,在山谷间回荡。
尽管大家都知道最后还是能找到茁茁的,他会出现在灌木丛中。
又或是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惊飞三只鹧鸪鸟。
可是这一次,大伙儿一直找到了后半夜,还是不见茁茁。
玖鸢顿感不妙!
山谷里炸开了锅。
猿王抓耳挠腮,马鹿在林间穿梭。
领头的母鹿一边“呦呦”叫唤,一边用蹄子在落叶堆里扒拉,时不时抬头张望。
青蛙排着队在池塘边蹦跶,鼓着腮帮子“呱呱”喊,声音此起彼伏。
蚂蚁们则组成了黑色的洪流,浩浩荡荡地爬过树根、翻过石块,触角忙个不停。
“茁茁,你到底在哪儿?”
玖鸢顾不上太多,咬破手指。
那滴血珠没有坠落,反而在空中凝滞成一颗浑圆的红色火球。
下一秒,血珠如被击碎的琉璃,千万道血丝蛛网般裂开,每道血线都迸发出刺目的光,将青苔覆盖的岩石染成胭脂色。
蕨类植物的卷须突然蜷缩成血管状,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漂浮的血雾,叶片边缘泛起诡异的金红,像是被火燎过的绸缎。
瀑布突然凝固,水珠悬浮在空中,折射出千百个她的身影。
她凌空画符的手腕抖得厉害,许是多年没有调动灵力,指尖划过之处,万千萤火虫从腐朽的树干裂缝中迸发,尾焰燃烧着幽蓝的磷火。
这些灵虫汇聚成巨大的漩涡,所过之处,荆棘丛自动扭曲成螺旋状的拱门,百年古树的年轮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在空中凝结成不断流转的星图。
“再找找!”
山谷里的日头西斜,原是寻常的暮色四合,偏今日的天光像被谁揉皱了的宣纸,黯淡得没了生气。
玖鸢立在溪边,水流照旧潺潺而过,却再映不出茁茁蹲在石头上玩水的身影,唯余她单薄的倒影,被波纹搅得支离破碎,倒像是她此刻零落的心绪。
她伸手去够岸边长着的野莓,指尖触到果实的刹那,忽想起往日里茁茁踮着脚摘果子的模样,脆生生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
可再握紧掌心,只攥得满手汁液,红得刺目,像极了未愈的伤口渗着血。
风掠过山林,树叶沙沙作响,原是自然的私语,此刻听来却似无数细小的针,一下下往心口扎。
猿王领着群猿立在对面山崖,它们的眼神里竟也透着几分无措,不再有往日腾挪时的灵动。
老虎卧在草丛中,斑斓的皮毛失了光泽,连尾巴都懒得甩动,像是霜打的秋草。
马鹿们低垂着鹿角,那些挂在枝桠间的蛛网,沾着露水沉甸甸的,倒像是众人沉甸甸的心事,悬在半空,晃也晃不脱。
玖鸢往回走,脚步虚浮得很。
路过平日与茁茁嬉闹的老树下,树皮上还留着孩子用石子刻的歪歪扭扭的记号,可树影斑驳间,再不见那小小的身影。
茅草屋的门半掩着,被风一吹“吱呀”作响,屋内空荡荡的,唯有墙角的草筐歪在一边,里头还留着几颗干瘪的野果,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残梦。
暮色渐浓,山岚漫上来,裹着几分凉意。
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可没了茁茁的身影,这天地间的生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世间万物依旧遵循着时序轮转,春去秋来,花开花落,独独她的时光,在寻不到孩子的这一刻,停滞成了永恒的怅惘。
突然,玖鸢耳朵动了动,失声道:“呼噜声!”,仔细一听,好像是从茁茁房间里传出来的。
玖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里,见床上躺着一个半透明的小孩,定眼一看,正是自己孩子。
“怎么身体变透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