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棋局（6）
手冢在离开皇宫之后，摆脱了几轮跟踪，终于回到了山里。
宫野在前院的围墙边上修剪树枝。其实那些树枝根本没有修剪的必要，他之所以待在这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手冢的身影。他把剪子扔在草地上，从梯子上跳了下来，疾步迎了上去。
“殿下，您回来了。”
“嗯。”手冢点了点头，四下张望的视线扫过整个院落。“不二呢？”
“不二少爷应该在后院。”宫野回答道。
“好。”手冢点了点头。踩着碎石花园往后院走。
不二坐在之前被他袭击的樱花树下，靠在树干上看书。他缠着绷带的双手扶着书页，和煦的晚风轻轻吹起他的头发。他是斜靠在树干上的，宽大的衣袖垂在两侧，像是鸟儿收起的羽翼。不二的衣服都是白色或者浅蓝色的淡色系，配上他的长相和发色，确实一副温柔的书生气。
手冢站在回廊的边上，头一次远远的看着不二。风拂过他的发梢，夕阳的光影穿过树枝照在少年的身上，光的碎影随着风摇动，落下一地温柔。
手冢迈开腿往前走了两步，但下一秒他就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回去。他的双脚在犹豫中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他还是转过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昨天晚上浑身散架了的感觉在今天有所好转，但是疲劳依旧没有消除干净，手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不过距离能够拿起木刀还需要一天的时间。
不二转了转脖子，板着肩膀举起胳膊伸了一个懒腰。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大半个下午，直到书页上的内容有些看不清了，才注意到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
“那个家伙应该回来了吧。”不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他对自己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想到那个家伙而感到惊讶，但还是本能的迈开腿往前院走。
回到前院之后，手冢就将宫野喊到茶室，详细的说明了今天的整个经历。
宫野听完，思忖了片刻后，问道：“您已经做好了决定，对吗？”
手冢点了点头。“我今天去见过父皇了，他甚至在我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就主动提出了这件事。爷爷的态度也很奇怪，我有一种是被人推着迈出这一步的感觉。”
“这不见得不是好事。我们早晚得走这一步，与其我们主动提出来，陛下主动就会让我们这一步棋走的舒服一点。”
“或许吧。”手冢摩挲着面前的茶杯，有些心事重重。
夕阳的余光在天边留下的红色已经渐渐消散，茶室里的昏暗随着沉默慢慢扩散。不二晃晃悠悠的来到茶室的回廊上，本打算来看看手冢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但是还没等到他走到门口，里面的对话声就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宫野先开口道：“对了，殿下，关于您之后的打算，您要不要提前告知一下不二少爷。”
“这件事我在考虑。这里不能没有人，而且父皇今天的决定实在是让我不放心。再加上不二他现在没有去处，老实说，现在的情况即便是让他拿到不二家族的权利，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些路障必须提前扫清才行，但是这件事我不想让他去做。”
手冢和宫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因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不二听得并不真切，他想要更靠近一点儿，但是又觉着这种行为有失风度，而且他也不想被人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因为心里有鬼。但是他又没办法不对提到了自己名字的事情感兴趣。犹豫之下，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从道场出来的侍卫的视线。
结果着一步退回去，让他完全听不到屋子里的对话。他想要再走回去，却发现突然有一种心态拖着自己往另外的方向走。
宫野和手冢都没有注意到刚才回廊上的动静，继续聊着。
“您在保护不二少爷。”
“他本来就是一个无关的人。我不管他本来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他只想要一个真相，未必有那么大的野心，但是我既然把他拉进来了，就要负责。”
“您从一开始不就是为了保护他吗？想要调查不二家当年的真相，并非那么容易。或许......”
宫野的话戛然而止，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随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宫野站起身，静悄悄的走到门口，谨慎的一点一点的打开门。
门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像平常一样安静。除了被风摇动的树梢沙沙作响，没有一丝异常的声音。
宫野快速的关上门，重新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来。他看着手冢，眼底充满疑虑。他摇了摇头。视线依旧盯着门外。
“刚才应该不是幻觉。”手冢说道。
“或许是我们看错了也不一定。”宫野不确定的说道：“门外的树影摇晃的时候也有些像人的影子。不过......”
这种以或许开头的侥幸心理手冢从来都不会抱有，他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如果只是一个人看错了或许有可能，两个人都会产生误会的话，那么是误会的概率就会变得极其低。即便如此，手冢也没有说什么。他看的出来，宫野对自己的自我安慰并没有什么信心。
“好了。”手冢继续说道：“关于当年不二府的事情，如果说没有人怀疑恐怕是不可能的。自那件事之后，宫里的格局就像是在把一棵仙人掌的刺，一根两根不会被察觉，也不会对本体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拔多了就会出现问题。”
“您似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手冢往茶杯里添了新茶。“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的形势比较麻烦。我已经警告过不二，让他这几天安稳点。”
“现在国家周边的情势不太好。根据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南方战场那边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如果有人在那边点一把火，很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但是这把火不是谁都能点起来的。让我们的人注意动向。尤其是......”手冢话音停住了，他敲了敲桌子，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两个符号。
宫野意会的点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
在手冢不在的这一天，不二占据了他常待的凉亭。
亭子两侧的灯光不远不近的刚好能够照亮池塘的边缘，黄色的灯光和月光沉入水底映出的冷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二喜欢站在光线的边缘，欣赏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你在这里。”手冢的声音从亭子的另一侧传来。
不二回过头，笑着打招呼道：“晚上好，殿下。”
“都说了，不用那么客气。”手冢抬起腿迈过台阶，穿过亭子，走到了不二的身边。“手还疼吗？”
“好多了。谢谢......”不二犹豫着刚才的称呼，最后还是以“关心”两个字收尾。
沉默如同夜色在两人的周围蔓延，手冢的视线来移动着，最后还是定格在了那棵花瓣还没有落尽的樱花树上，不二望着池塘上逐水飘零的花瓣，两人各自留着心事。
不二对今天没有听清的那些话还留着好奇，但是他知道不应该开口问。他现在的立场和处境确实有一些微妙。自己在这里能够待多久，之后的计划会有多大的变数，他自己都不清楚。可是离开这里，他又没有确切的打算。他很清楚，手冢如果打算踏入宫中争夺权利，就必然会离开这里。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一种说不上来的孤寂。这种感觉只在他刚刚离开家，逃向天涯海角的时候有过。
“啊......那个......”不二打破的沉默，但犹犹豫豫的别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怎么了？”
“啊......我......我其实想问，你今天去宫里，状况怎么样？”
“还好，有一些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但是无伤大雅。”
“是吗？”不二抿着嘴角，又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你想要得到权利，就必须要进入权利的旋涡。在外围是永远没办法抓住它的。所以，我猜想，这一次你是不是打算留在宫里。”
“我有这个打算。”手冢转过头看向不二。但是对方的目光依旧盯着池水。“你说的没错，要想触碰到权利，就必须进入权利的旋涡。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击鼓明令，没有了退出来的可能。不过，我不想把自己的后路也断了，我还没有做到能够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有那个打算，所以，我想......”手冢断了顿，似乎在期待不二能够有所反馈。但对方还是没有抬起头。
“我想把这里交给你。”
这句话终于让不二有了动作。他微微抬起头，露出了对自己的听觉有所怀疑的表情。
“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不二又恢复了敬语。“这里是您的大本营，是绝对不能丢掉的最后的营地，我想您一定研究过兵法，您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把您的家交给一个外人，您就不担心我中途反水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二君。我也知道这里对我意味着什么。而且，我并不觉得你是什么外人，就像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你是一个合作伙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想我可以信任我的合作伙伴，把我的背后交给他。”
不二神情严肃的问道：“你就不怕自己后悔？”
手冢正色看着他，反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对吗？”
不二没有马上回答。他回视着手冢的目光，想要从对方的目光中寻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漏洞，这样他就有理由给出否定的答案。他不知道是灯光太明亮还是月光太暗淡，手冢的眼底映照着的是自己模糊不清的脸庞。
“为什么？”不二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明明难以看清自己的内心，也难以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内心，可还是有一种不应该拒绝的感觉。
不二的嘴角微微抽动着，手冢那坚定地，仿佛不曾有一丝怀疑的目光让他懊恼。他突然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往前走，而前方有一个悬崖在等着他。
不二比行眼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睁开眼睛，语气沉静的说道：“好。”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是在半空中飘着的，没有底气，也不够坚定。但是手冢还是确信似的点了点头。
“我不会一直都待在宫里，也会回来，如果你愿意，你的剑术就有我来教。你可以继续你的计划，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配合你。”
“谢谢。”不二沉了一口气，说道：“老实说，我还没有计划好接下来的打算，我离开这几年，确实在这里安插了一些人，但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我没有让他们太深入的去调查。现在许多信息需要整合，筛选，甚至有些都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数。”
“你得往前迈一步。”
“我知道。”不二沉沉的点了点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以来，那场大火从来都没有在他的心里熄灭过，无休无止的燃烧着，它腾起来的烟雾，如同一个黑色的怪物的长长的吐息，掩盖了一切。他想要靠近，却在某一处停下了脚步。他不认为自己退缩了，可停滞不前又与退缩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的大火，掩盖掉了太多的东西。”手冢说道：“自从你父亲去世之后，二宫六省的政治局面就在慢慢的改变着模样，就像海浪冲击岩石，一点一点的，不露声色的改变。如今再需要调查，恐怕还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你得做好准备，这很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您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我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而已。我不了解你父亲，不知道他的经历，我所做的一切推断都是从外部的状况进行的分析而已，不见得比你了解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