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县衙大门摇摇欲坠,牌匾歪斜地挂着,“清泉县署” 四个大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边角处还有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朱红色的大门漆皮剥落大半,露出里面干裂的木板,门环也缺了一只,显得破败不堪。
周桐刚迈过斑驳的门槛,脚下的青石板突然发出 \"咔嗒\" 脆响 —— 不知被谁用碎瓷片修补过,缝隙里还嵌着半片枯黄的树叶。
刚一踏入,内院便传来清脆的孩童笑声。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碎花布衫,两条细细的辫子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晃来晃去,粉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正追着一个有些磨损的木球嬉笑玩耍。
瞧见生人,她像受惊的雏鸟般躲到廊柱后,只露出半张沾着灰的小脸。
廊下站着位女子,约莫三十出头,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虽面容憔悴,却难掩温婉气质。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旁,但仍能看出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妇人微微欠身,行了个端庄的屈膝礼,动作优雅而娴熟,随后轻轻拉过小女孩,将她护在身后,眼神中满是慈爱与警惕。
周桐在堂内随意寻了把椅子坐下,椅子虽破旧,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坐下时才发现椅面用细麻绳重新编过,缝隙间还塞着干燥的艾草 —— 应是为了驱虫。
项叔良的盔甲在阳光下泛着暗红锈迹,与赵德柱等人半新的皮甲形成刺眼对比,让周桐想起初到桃城时,他们穿的也是这般千疮百孔的旧甲。
堂内众人各就各位,一时间,安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灰尘飘落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周桐身上,少年县令却盯着自己靴尖上的泥点出神。
他眼前浮现出沈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当时那位帝王的手既然能伸到桃城,那清泉县这里会不会还有暗子...
清泉县如今粮食匮乏,金人残部又不知隐匿在何处,还有眼前这位假扮县令的杜大人,着实让他犯难。
此人虽有能力,可任用一个冒牌货,万一被沈渊知晓,该如何是好?
周桐陷入沉思,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万科忍不住出声提醒:“老爷,您倒是说句话呀,咱就这么干等着?”
周桐回过神来,身子往后一靠,随口说道:“我这不也在想办法嘛……”
话还没说完,“嘎吱” 一声,椅子不堪重负,突然散架,周桐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后仰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赵德柱见状,忍不住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爆笑震得房梁落灰。
万科、杜县令和项叔良赶忙上前搀扶。周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没事,看来这椅子也知道我心里烦,给我添点乐子。”
大虎赶忙搬来另一把椅子,周桐小心翼翼地试了试,确定稳固后才坐下。他笑着打趣道:“这清泉县的条件,还真是艰苦,连把椅子都跟我作对。” 随后,他看向项叔良,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清泉县的?上次鼠疫的时候,没见着你啊?”
项叔良神色一黯,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说道:“回大人,卑职这帮人原是镇远军锐字营的。
在红城围剿金人时,我们锐字营作为头阵。可金人太过凶悍,最终没能挡住他们突围,弟兄们死伤惨重,原本的上千人,最后只剩不到五百人。
战后,林将怪罪下来,说我们贻误战机,责令这五百人马去追击逃脱的金人,以戴罪立功。
卑职带着弟兄们追了三天三夜,一路上又折损了三百弟兄。卑职原本是百夫长,实在不忍心看着弟兄们再白白送死,便向上面求情,恳请让大家留守。
上头便让我们脱下镇远军的盔甲,给了些简陋的武器,让我们自行找地方驻守。我们这一路走走停停,又有几十位弟兄倒在路上,最后才辗转到了清泉县。多亏杜大人收留,给我们提供吃喝,我们这才在这儿安顿下来。”
周桐身旁的万科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之前在镇远军,没少打胜仗吧?怎么就这一次……”
项叔良苦笑着摇头,正欲回答,周桐抬手打断道:“过去的事,暂且不提了,先说正事。”
周桐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杜衡道:\"杜县令,借一步说话。\"他朝老王使了个眼色,又附在万科耳边低语几句。万科虽然满脸疑惑,但还是点头离去。
三人行至县衙偏僻处,一堵斑驳的老墙赫然眼前,墙身裂开半人高的窟窿,枯枝从裂缝中探出,在风中摇曳。周桐随手扯了根新长出来的狗尾巴草在指间把玩:\"杜...\"
还没说什么便被男子打断。“回大人,草民杜衡。” 男子苦笑着自报家门,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摆,“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大人放过我妻女。”
周桐默不作声,直至见万科折返,才朝他点头示意。万科会意,拱手退至十步开外,反手带上吱呀作响的木门。
“\"说吧,你究竟什么来历?” 周桐转身,他看向对面的男子。
杜衡靠着残墙缓缓滑坐,目光飘向远处:\"卑职是红城人,寒窗十年,连个举人都没中。\"
他自嘲地笑了笑,\"家里卖了田产供我读书。可考官说我文章‘过于刚直’,连考八次皆名落孙山。\"
他望向墙缝外的天际,仿佛又看见当年背着行囊离开家乡的自己,“小的不甘平庸北便孤注一掷,砸锅卖铁外出赶考。离家两年,在庆阳城遇到一位贵人,他赏识我的才学,本以为能借此施展抱负,给妻女过上好日子,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与屈辱。
周桐挑眉追问:\"那贵人要你如何?\"
杜衡浑身一僵,像是被人当众撕开伤疤:\"他要我休了发妻,入赘做他家女婿。\"
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烛火,\"我若应了,便是背信弃义;若不应,便永无出头之日。\"
他闭眼苦笑,\"后来自然是被撵了出来,身无分文地蜷缩在客栈柴房里,闻着隔壁婚宴的笙歌,整整三日粒米未进。\"
墙洞里的风灌进来,卷着几片枯叶打在杜衡脚边。
他俯身捡起一块碎砖在掌心反复摩挲,仿佛在借此平复颤抖的声线:\"草民回到红城,远远望见自家茅屋的炊烟,却连推门的勇气都没有,那日草民在家后的柏树下站了一晚。
男子声音愈发低沉:“在红城的酒馆里借酒浇愁时,草民遇到弃官逃跑的朱静。”
他微微顿了顿。
“当时,朱静正与旁人抱怨,说要是被上面发现他逃跑,可如何是好。他身旁的人安慰他,说家里的老爷能摆平此事,大不了随便找个人去清泉县充数就行,如今正值战乱,谁会在意这偏远之地。
他的指尖骤然收紧,碎砖的棱角在掌心刺出血珠,\"朱静醉得满脸通红,正抓着酒壶哭嚎 ' 我不想去送死 ',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说 ' 我去 '。\"
\"他当场就把官服塞给我,\" 杜衡盯着掌心血痕,仿佛看见那个夜晚,“他信誓旦旦地说,这儿天高皇帝远,皇帝的手根本伸不到,他会托人伪造一份任命文书,保证万无一失。
他还说,这清泉县穷乡僻壤,京城的人根本看不上,除非是皇帝亲自任命,否则不会有人来查。还拍着胸脯告诉我,他这个清泉县县令的职位也是花钱买来的,在皇帝那儿的名单根本不是他,可他都当了三年官了,也没出什么事。”
杜衡忽然笑起来,笑得肩膀发颤,\"您说我胆小吗?平日里见只老鼠都要哆嗦,可那天夜里,我竟敢揣着伪造的文书回家,骗柯然说得了实缺。
“所以你就拿了假文书,骗妻女说要去赴任?” 周桐缓缓说道。
杜衡猛然跪下,额头抵地:“是!柯然见我穿官服归来,喜极而泣,要摆酒设宴。我却骗她清泉县局势危急,连这身官服都是匆忙发下来的,上面的大人催得紧。她毫无怨言,变卖家传玉镯换了辆破旧马车……”
周桐抬手打断:“你这么做,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惜欺骗妻女,冒着杀头的大罪,来这清泉县受苦受累?”
杜衡闻言,头颅垂得更低,声音已然哽咽:“大人,草民知错了。草民别无所求,唯有妻子是心头牵挂。昔日满怀壮志赴考,离家八载,最后孤注一掷,却落得如此落魄。
归家后,见妻子操持家中辛苦,实在羞愧难当。她自幼聪慧,才情更在草民之上,却因女儿身,无法考取功名。
这些年来,每一次落第,皆是她在旁温言抚慰。她为这个家倾尽心血,草民实在是有负于她。
我知这是要杀头的罪名,可当我看见妻子摸着官服上的补子掉眼泪,说 ' 总算等到你出头之日 ',我......\"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跟了我十年,住漏雨的屋子,穿打补丁的裙衫,连女儿的襁褓都是用旧书改制的。我多想让她能挺直腰杆站在人前,能笑着说 ' 我家相公是县令 '......\"
言罢,杜衡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滚落脸颊,肩膀微微颤抖,终至泣不成声 。
周桐听了,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所以,你就选了这条路?”
杜衡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草民利欲熏心,犯下大错,一切罪过都由草民一人承担。
只求大人看在我妻女并不知情的份上,放过她们。草民在清泉县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努力为百姓做事,想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哽咽着,\"大人,我求您..求您....放.....放过家妻和孩子吧,草民愿意做任何事来赎罪。”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周桐再次叹气,转头看向老王,说道:“老王,叫万科进来。”
老王应了一声,转身打开门。只见万科带着一位身着青布衣衫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嘴角渗着血丝,双眼满是泪水,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子微微颤抖着,看得出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杜衡看到女子,整个人瞬间呆住,看着妻子一步步走近,官服的宽大衣袖在风中晃荡。
周桐侧身让了让位置,伸手示意女子向前。女子脚步踉跄,颤巍巍地走向杜衡。
杜衡见状,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迎接,却因身上不合身的官服下摆太长,一下子被绊的向后倒去,差点摔了个跟头。
等爬起来,他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子走到杜衡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带着她满心的委屈与心疼,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响亮。
杜衡的头偏向一侧,却听见妻子压抑的哭声:\"你这傻子......\" 她的手掌抚过丈夫青黑的眼圈,指尖颤抖着划过他干裂的唇畔。
\"我要的是你活着,是一家人团团圆圆,不是什么劳什子官太太!\"
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杜衡胸前,她突然紧紧抱住丈夫,像抱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年你赶考离家,我抱着茹茹在村口等了三天三夜,就怕你路上遭了灾...... 如今你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比什么都强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对丈夫的心疼与爱意。
杜衡此刻双手不知所措,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抱住妻子,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嘴里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