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小公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举对你无益,若他日我犯了皇上的忌讳,反倒会让皇上疑心你察人不细敷衍差事,亦或是揣测你从我这儿得了好处有勾结之嫌,还劳烦小公公如实禀告吧。”慈文听了进忠之言,仍只是微微笑着,略向他摇了摇头。
慈文一口回绝其实是在进忠的意料之中的,非亲非故,乍然示好恐怕非奸即盗,更何况她被禁足已久,多防他这奸宦也算理所应当。但这就意味着他势必要在短短一两刻钟内揣度出慈文的心思究竟在争宠复位,还是在明哲保身了,他怎么也不能做扯她后腿的蠢人。
他已因前世卫杨氏之事对她起过偏见,又险些害公主和她因自己的谗言而生出猜忌。且他本就带着自己有意无意之下几度冒犯公主的愧意,如今能帮一把她额娘将功折罪也是好的。
“恕奴才直言,奴才实则也是为了自个儿的脑袋。奴才自小就不大听得懂他人的话外之意,也三番两次识人不清,因而遭罪。传旨复宫中主子的位份也是奴才当了几年上差碰上的头一回,奴才实在惶恐,生怕自己眼盲心瞎会错意,今后遭皇上的责难。”
这魏佳氏一看便知是个慧者,他虽说得委婉,但他确信她能听出自己意在询问她是否想爬上宠妃之位。当了宠妃再回想起小太监笨嘴拙舌参了自己一本,可不是得向皇上告状责打他么。
他又怕慈文误会他在要挟自己,故全了十足的礼数,也不曾拍须溜马,且一字一句皆站在自己明哲保身的立场上,让她挑不出错。
“那小公公且放心,我并非你所担忧的这类人。小公公若还是举棋不定不知如何禀明皇上,不如就说我面色如常,感谢君恩吧。”慈文昨日听了嬿婉所说的御花园事件始末,本想自己最该作出的应是喜极而泣状,才好与嬿婉的巧话相合,也遂了皇上渴盼自己成为的模样。可她的性子到底非如此,叫她装出一时尚且困难,更莫说今后装上一辈子,她既不愿装,也装不像。
那此刻她便是暂无意争宠了,进忠心下了然。他直言谢主子告知,急欲退去。慈文将他拦下,想去寻一锭银子谢他,但苦于手边并未存放银钱,体己皆藏于卧房,故一时僵持住了。
进忠哪能不知她想赏自己,他连说着使不得,边意欲溜走。
慈文倒也不至于拉扯他,但眼明手快地将门掩上,又正色道:“小公公来通传喜事,岂有不赏之理,我虽长拘于永寿宫,可也懂得应尽的礼数若不遵从才叫人笑话。小公公你在此候着,我且回去拿些碎银,叫公公归去可买一盏茶吃也是好的,也谢了公公这一趟的跑腿辛劳。”
进忠急得险些要给她跪下,这点动静虽不大,但他就怕惊醒了公主,可得算作他的又一罪过了。况且魏佳慈文哪有多余的银钱赏他,说句不中听的,她们这儿快赶上家徒四壁的寒窑了,他要是拿了赏,一会儿来送赐物的太监们要不要同赏?一番赏银下来,公主和她额娘的底儿都得掏个干净,他今后哪寻得着那么多借口给她们补上。
“主子,您的好意奴才也心领了,可您也说了自己在这儿拘着,想必月银份例少得可怜,奴才若连您这般人的银钱也敢拿,那奴才就不知轻重了。”慈文不会去拉扯他,进忠更不可能拉扯慈文,他只能陪着笑,偷摸地去开门。
“你回去禀告?”慈文问他,进忠嗯了声儿,慈文淡然问他:“公公不是说好要待内务府的人来么,这一下就回去了仔细皇上怪罪。”
“那……那奴才在永寿宫外候着,不打扰主子歇息。”真傻,说出口他便知道上套了。他在门口等,慈文都已解了禁足了,直接出来赏他就成。
“看来小公公情愿我走出来赏你,也不愿在我这陋室里多留片刻了。”慈文见他错愕迟疑,面色又缓和了些许。
慈文并非无厘头,而是想多与他交谈几句定一定他的品性。毕竟他既是女儿少有的熟人,又在御前做事,而她们除了春婵外几乎就没有熟识信得过的宫人,总要多做打算。
“奴才不敢,在奴才的认知里义士劫富济贫而小人才来者不拒,奴才算不得义士可也不会拿贫者一分一厘。”慈文虽有文气,但并不古板,进忠大胆将其归为贫者,而对方确实也如他所料并未生气,他心想难关总算是过了。
嬿婉躲在屏风后听着二人对言,对进忠的愧疚已然在心头滚了几遭,他大可领了赏银再走,不失礼数又不必见她,何苦一再推辞。以他不知额娘脾性的局外人视角看,自己在她额娘面前甚至未必落得好,极可能还得遭不识抬举的轻鄙,他若非憨愚就是认死理,也许自己真错怪也欺负狠了这奴才。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小公公若不嫌弃,还是在此坐一会儿候内务府来者吧,在宫外等候叫人瞧见了说不准会编排成我对公公失礼了。”慈文见进忠仍试图出门,又开口劝他。
“奴才不敢长留此处扰主子清净,主子提醒的也是,奴才会找个僻静地儿不给人瞧见的。”进忠不敢再等下去了,万一碰上公主,他这身糟践的模样怕得让公主一整日都不愉快,白白毁了她额娘晋升的喜事。
犟种,额娘都发话不赏他了,他明摆着就是因为实在不愿见自己,才急得像永寿宫有火烧他腚一般连凳都不肯就坐,只求她额娘允他逃窜呢,嬿婉愤恨地咬牙。
越是愧疚她竟越想挑进忠的刺,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或许是恼怒自己曾错怪他,或许是不愿再瞧他因自己苛待而起的冷面,又或许是实在巧合,昨夜梦中侍卫的追逐恐吓令她愤懑万分,急需寻个人宣泄难抑的怒火。
往日不愿进忠踏入永寿宫的念头早被她抛之脑后,她在屏风后见进忠的面孔拧得跟吃了一截苦瓜自个儿也变作了苦瓜似的,苦汁子泡着苦瓤儿,还在她额娘面前扭扭捏捏,搜肠刮肚地找词儿推脱,简直不成体统。
她大步走出来,径直走到进忠面前,把进忠吓得险些栽倒,但好歹将一声疾呼咽进了肚里。
别说给她请安了,他的狗嘴里半个字都吠不出来,嬿婉盯着后退了几步的进忠,想问他是不是青天白日见了活鬼,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狗眼珠子想呼天喊地唤阎王爷来收了她不成。
他到底是御前的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怕是绞索悬在头上都能镇定自若,嬿婉眼睁睁见他顷刻就换了一副恭顺面孔,垂下头去不看自己,仿佛刚刚张口瞪眼的不是他。
进忠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藏在屏风后,她现身的那一刻他恍觉幻梦与现世交叠在了一道,叫他辨不清虚实。公主也许与炩主儿一样恨他入骨,哪怕是在梦中的永寿宫都不肯被他指染半分。
她的杏黄双雀登喜枝纹样衬衣刺得他双目疼得泛起白蒙,仿佛天地间混沌一片又轮转着将他卷入天光。他以为她会拔簪戳向自己,会将自己的胸口的衣襟划开,掏出他那颗满是脏污但搏动不停的心,弃掷于他丑恶的面庞上。
公主二把头上饰着的金簪上还嵌着一颗晶亮夺目的红宝石,那抹绚烂的红衬得公主雪肌莹骨。
如此明艳而矜贵的女子,决意要除了他这奸佞下作的奴才,他甚至是甘愿的。他想多望公主几眼,把公主剔透无暇的面孔印在自己肮脏的眼眸中,但他还是退却了,他垂头屏气待公主对他以眼神亵渎其圣容的宣判。
嬿婉被他气得心肝都揪疼了起来,无论她以何种眼神望他,他一概不理,缩头作了只亏心的老鼋。
不,哪是亏心的老鼋,他大抵不会有任何亏心的感受,掩藏在龟壳下的是他与生俱来的盛气。
进忠意识到公主并未拔簪,但他听着公主的气喘声重了些许,像勉强抑制着即将爆发的熊熊怒火。
无关嬿婉误认为的倔强,进忠强忍着心头的酸胀才使自己站定,他向一侧偏过头去,既避开魏佳慈文的疑目,也避开了嬿婉几乎要将他盯得灼出两个窟窿的视线。
他不能当着公主的面失态,公主喜欢奴才卑下而不逾矩,在公主道出对他的惩治之前他要尽可能地讨公主开心,哪怕公主命他今后再也不可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也要欣然应下。
进忠宁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礼都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了,嬿婉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和他一样别过头。她心里已悔不当初,若方才没有鬼迷心窍作了怒发冲冠状上前,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额娘,要不您去换身鲜亮衣裳,一会儿内务府要来人,您可得拿出点儿气势,别叫他们拜高踩低了。”她不想被额娘觉察出异样,又急于把额娘支走,敛了神色附在魏佳慈文耳边小声道。
再迟钝都该看出女儿确实和这太监有过节了,慈文点头往卧房走,偌大的堂间仅留下了他们二人。
嬿婉绕到进忠的面前目视他,进忠想出去避她,又怕她有什么吩咐,自说自话地离开让她越发恼怒。
嬿婉在等进忠开口,哪怕是开口告退也好,她总有话头质问他。若他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么更好,自己能先发制人责他两句。
她下不了这个面子,进忠不敢下她的面子,正在此刻春婵从内室走了出来,一见剑拔弩张的他俩,差点惊得替公主赶进忠出去。
见到春婵,进忠心想不妙,他悄悄转过头朝门侧看了一眼,偏被嬿婉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想逃,而且还是趁乱埋头飞逃,怎么早不偷瞄晚不偷瞄偏偏春婵来了就敢瞄了,他就是料定了自己会与春婵交谈片刻,他能瞅到空儿窜出去。
“你们……”春婵只觉屋子冷到了冰鉴一般的程度,她望向公主想询问些什么。
嬿婉误以为她看出了自己想与进忠和解,她实际却并不希望春婵猜到自己的心思。
她示意春婵噤声,直截了当地开口:“春婵,替本宫把进忠公公请出去,永寿宫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进忠如释重负般叹息,旋即扭头出去,春婵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嬿婉犹豫顷刻,还是跟了出去,她看着进忠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有几步走得歪扭,背弓得像一张历年的旧弦,他总不该是伤心吧。
春婵向她走来,嬿婉的目光追着进忠到门外,看他将宫门掩上,她终还是忍不住对春婵道:“春婵,把进忠请回来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进忠来得很快,但他垂着头,嬿婉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春婵,你回去寻些碎银一会赏给内务府的人,再替我额娘寻两样像样的簪饰戴。”进忠知晓公主是在支走春婵,他虽一路走回,但魂灵还像是飘然半空未归身。
公主,奴才何其有幸还能得到您的吩咐,不待公主问他他已在心中默道。
春婵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公主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见公主周身的幽香,又见那一双白手显在他眼前绕指。
“进忠。”未料到是这般,她只轻唤了他一声,他就受不住了,双脚发着颤退后。
“你究竟要躲本宫到几时?”与方才那一声极为不同,她恢复了寻常的语气。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并不是躲她,她若情愿,他愿意一辈子都寸步不离其左右。
“不劳你费心,你躲不了本宫几年,这几年有劳公公姑且一忍了。”她自然不会知晓他的心思,也许是他沉默不语使她不快,她赌气般愤然道出。
“奴才没有躲公主,奴才是怕公主见了奴才就厌烦,而且那日公主不是说……”他的声音如飘在渺远的外空,后半句他怎么也说不出,太像狡辩了,尽管他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似乎不是完全地恨自己。
“本宫竟不知,你没规矩原是为本宫着想。”她轻蔑地哼声,进忠道歉:“奴才领会错公主的意思了,奴才知错。”
“把头抬起来,本宫不喜面对着奴才的帽珠看。”进忠依言平视她,公主所戴的金簪打成了振翅欲飞的燕形,那枚在金轮的照拂下遍洒红光的宝石嵌在了燕心上。
公主稍一偏头,宝石的红光就闪耀起来,进忠不敢多目视她,也不敢垂头,就抬眼望她的金簪。
“进忠,现如今你明白本宫对奴才的要求了么?”公主的声音使他回神。
“奴才明白了,公主希望奴才待您像待其他主子一样,不用刻意避讳。”见公主微微颔首,进忠知她满意了,他的心暂且落回肚里。
这也是他乐意的,能与公主像寻常的奴才与主子一般相处,不招她憎恶,本就是他先前最期盼的事。
“今日本宫吓着你了吧?昨夜本宫梦见了极其不愿面见的人,晨起也焦躁不安浑身不适。”她轻声细语地与他闲谈。
大概是在解释她对自己瞋目以视的原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进忠联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连着做了一个又一个惊诡的噩梦,最终串联到一处才全然忆起前世种种。
公主或许是在梦里见了前世的他,因他对自己上下其手的猥琐行径而作呕,但好在还未曾看清他的面容,尚未把今生的他和那个垂涎急色的进忠当成同一人。
“依奴才愚见,公主或许应在幻梦中喝退甚至杀灭他,方可破了梦魇。”他私心地不想让公主获知她作为炩主儿时的所思所感以免扰她心神,但也别无他法。
那侍卫幻化的凶兽岂是她一人能喝退乃至杀灭的,那也不必满宫奔逃狼狈不堪了。但不论如何,进忠总还是为她着想的,她斜眼望他,却见他似有些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