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
不出两日,嬿婉就携了春婵去往延禧宫看望承敏。
一入延禧宫就见得一位着茜红色纱绣金玉满堂纹衬衣的宫妃,睥睨着身畔跪下的宫女,厉声指责其走路不当心,踩着了自己放置地上晾晒的干茉莉花。
“敦妃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娘娘饶了奴婢吧。”那宫女伏地叩首不止。
堂内茉莉芳香扑鼻,嬿婉瞧了一眼,地上果真有大片干花摆放。但花既是置于地上,那就不见得会作为焙茗或佐食的用途,又未见那宫女鞋底留下花痕,可想而知她也并未一脚狠踏。
“敦娘娘,您何必与一粗使的丫头置气,不如叫她再多摘些茉莉花来补上,她得了教训,下回也不会再毛手毛脚了。”从那宫女粗陋的衣着嬿婉就看得出其不是贴身侍女,她虽不知此为钱常在名下的粗使女子,但见其胆颤得几欲抽泣,想着算是个可怜人,还是上前温言劝了。
“娘娘,这是十公主承炩。”敦妃疑虑地一瞥,旁边立时有宫女禀她。
“是承炩啊,怪不得对卑贱的丫头心生体恤。”敦妃收了怒容,漫不经心地一言。
“儿臣不敢指摘敦娘娘,只是觉得娘娘不必当着大伙儿的面指责她,她若是因丢面子而终日羞愧,那就更当不好差了。”嬿婉岂能不知敦妃话里含带嘲弄,但她无意与敦妃争辩,又做不出直接拐个话头帮着敦妃指责宫女的荒唐事,便不卑不亢地回言。
“也是,那就罢了,你替本宫摘你踩坏的十倍茉莉花补上。若有人问起,你可得好好诉说一番十公主对你的恩泽。”敦妃向那宫女挥手,宫女赶忙起身向敦妃谢恩,又朝嬿婉感激似的一笑。
“公主今日来延禧宫做什么?”敦妃往前行了几步,忽又问道。
“儿臣来寻承敏姐姐说话。”嬿婉见有好几名宫女随敦妃而行,猜想其是要出延禧宫找他人玩乐。
“那你去吧。”敦妃不再多言,嬿婉转身见其离开,才小声对春婵道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公主,敦妃娘娘好像是蒙军旗的博尔济吉特氏。”春婵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从前领份例时听得的宫人传言。
“看来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嬿婉忿忿地低语,实则没顾上春婵说了什么。
一转角就见了承敏,见她露出惊喜神色,嬿婉向她招手:“姐姐,我来看你了。”
“难为妹妹这么想着我。”承敏握着自己的手不舍得松开,嬿婉不好意思地窃笑了下,随她进了内室。
“我额娘出门去了。”嬿婉张望了几眼,承敏猜着她是在寻钱常在,马上出言相告。
“我想着你额娘在的话,我得向她请个安。”嬿婉见刚坐下的承敏又起了身,不禁好奇地望她。
“她不在,我们姐妹说话也可自在些,她毕竟是长辈,陪在我身边妹妹或许得有几分压力了。”承敏亲自端出了一盘甜食零嘴。
“姐姐,看不出你说话还挺耿直。”嬿婉掩口笑了,承敏指着盘内道:“我也寻不出什么好物招待你,这些糖瓜、糖莲子我吃着还算不错,你尝尝。”
嬿婉捻了一块入口,不待她吮出味儿来,承敏又指着盘中的另一侧道:“这花生酥糖也不错,还有这松子糖,妹妹都尝个遍吧。”
“好,我吃着,”嬿婉连连颔首,无意般地问起:“姐姐,你的纸鸢做得如何了?”
“基本做好了,妹妹要看看么?”承敏边说边起身,嬿婉被糖粘了牙,未来得及阻止,已听她吩咐宫女去取了。
承敏的两只纸鸢平平无奇,一只是个雀,另一只是个金鱼。嬿婉捧在手中抚摩一番,将其放下,以手掩口附在承敏耳边道:“姐姐,我想得个法子,能替你向皇阿玛再次坦露一回心声,只不过有些凶险,你不肯做也罢。”
“什么法子?妹妹尽管说吧,若用不得我也不会说妹妹的不是的。”
“姐姐,《红楼梦》中探春的判词与风筝有关,暗写了她最终会如断线的风筝般远嫁他乡。纸鸢宴上姐姐不如当着皇阿玛的面偷偷将其中一只纸鸢的牵线扯断,让纸鸢远飞天外,由此比拟自己不愿作这远离父母家乡的孤雀,再竭力表一表你对自己手制之纸鸢不知会零落何方的同情。”
“妹妹是担心皇阿玛见了我的纸鸢飞走会怪罪我?只要做成个意外,一定没事的,谁能预判到细细一根棉线的断裂呢。那判词什么的不必妹妹说,我会自己应对的,谢谢妹妹的妙计。”承敏一口应了,面上露了些欣喜。
“姐姐,你勿带剪子去,事先把这线泡一泡冷水,接着拿去日头底下晒足,再用剪刀刀锋轻轻磨一磨,不怕它到时扯不断。”
雀比金鱼合适些,嬿婉捻起那副雀子纸鸢,递到承敏手中,承敏狠扯了一把棉线,挑出其中略细处,以指甲掐紧作了记号。
“好,实在是多谢妹妹了。”承敏将纸鸢收起,又忙着去唤宫女给嬿婉端蜜兰香茶来。
“上回见妹妹在皇阿玛处喝着可口,我便去内务府要了些,这一捧茶叶不多,妹妹就带回去吧。”二人又相谈了一会儿,嬿婉临走时,承敏取了一兜蜜兰香茶叶塞给她。
嬿婉有些手足无措,眼见承敏有意再给她装些糖块,她连忙婉言谢绝,只抱着茶叶兜子出去了。
“公主,奴婢替您捧吧。”行至宫外,听春婵在一旁出声,她才反应过来。
春婵将茶叶接了去,笑着小声对她道:“公主,奴婢恭喜您与五公主成了好友。”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嬿婉以衣袖拂了拂春婵的身侧,可掩不住的笑意出卖了她,又道:“不过,我还是有一丝高兴的。”
正与春婵说笑着,嬿婉便不太在意宫道上的来者。刚经过了景仁宫,她余光扫至的侧前方忽然显出一袭蓝蟒袍的身影。
嬿婉登时回神,微微引颈朝那处望,见得进忠为首,后随一队捧着赐物的太监,正往景仁宫的方向行去。
她确定进忠更先瞧见自己,因为他略微将头垂下,又悄悄往她的另一侧别去,显然是在“避讳”她与春婵说笑没个正形的样儿。
真拿他没办法,嬿婉屏了一息,紧接着便将其首掩在春婵身后无声窃笑了片刻。
“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公主脚下飞快,三两步就到了自己跟前,好在她及时地将笑收去了,进忠规规矩矩地打千儿又自己起身。
“进忠公公,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公主像是无意地问一嘴,目光虽不至冷冽,但也严肃板正。
若她的樱唇不这么时不时翕动就好了,就能将与自己“不熟”圆满地扮下去了。进忠心下难得喜不自胜,面上只极度恭敬地答:“回公主的话,奴才奉万岁爷之命,将其赐下的赏物送至景仁宫皇后娘娘处。”
“那本宫就不打扰公公了,公公慢走。”这队太监中甚至有那日整书橱的熟面孔,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滞在此与进忠攀谈,虽有些可惜,但也只好放他走了。
此言既出,她还是装作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将进忠的面孔一扫。与他对视的那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她连忙攥紧袖子,将目光高傲地移开。
公主的唇瓣颤动得更剧,像是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了。进忠更能忍些,虽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笑,可防微杜渐是毋庸置疑的,他躬身行礼道:“嗻,奴才告退。”
事儿本就这么过去了,偏嬿婉见进忠此番,倒生了些逗弄他的邪念。她肃然从他身边直行,与他擦肩而过时,她稍一抬臂,极隐秘地佯装要牵他的衣袖。
进忠自然大惊,抽身挪步往相反一侧避让。嬿婉瞥见其几乎面色剧变,得逞了似的勾唇一笑,将衣袖一掸,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行。
自己身手矫健,他连“逾矩”都“逾”不出口了,嬿婉愈想愈乐,掩口笑着,连春婵快步追上了自己都不曾发觉。
春婵盯视公主,将那时刻看得清明。她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自己原是被公主愚弄了,虽躲闪但也及时回神继续领着太监们往景仁宫行的进忠悄悄抹去自己额角渗出的汗珠。他毫无指责公主的意味,心中反而舒了口气,漫起了些许甘甜。
送完赐物从景仁宫出来,进忠照例携太监们回养心殿复命。归行途中,他意外瞧见一宫女蹲身鬼鬼祟祟地摩挲茉莉花枝。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此处做什么?”并不关他的事,但众太监都瞧见了,自己也不好放过,进忠上前出声问询。
她眼中闪过惊慌,走过来跪下道:“进忠公公,奴婢是延禧宫的粗使宫女银花,奴婢不小心踏坏了敦妃娘娘的干茉莉,所以来采摘补上。”
“是敦妃娘娘让你来此处采摘的?还请你如实告知咱家。”这儿离养心殿过近,理论上是不应当如此的。进忠怀疑有诈,示意宫女随自己行几步避开众太监,又语气平和地问她。
进忠的宽厚在宫人心目中是出了名的甲等,宫女不假思索就全盘托出:“进忠公公,奴婢踏坏干茉莉后幸得十公主婉言相救,敦妃娘娘才仅是要求奴婢补上。可原先的茉莉不是奴婢采摘的,奴婢也不知何处有茉莉可摘,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此发现了茉莉花丛,这才一时糊涂上手去摘它。”
公主竟是去了延禧宫,那多半就是去与承敏闲聊的,毕竟延禧宫中也没有其他疑似与公主相熟的人,进忠当即明了。
或许公主是与承敏不打不相识,又一见如故了。他自是不可能反对,且思量着以公主的笑面来看她不可能知晓承敏即将远嫁的事,心下虽感慨公主的友情难以长久,但也没有多思。
与之相比更让他心窍触动的是公主替一素昧平生的宫女求情,这实在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忆起公主的蛾眉曼睩,恍然间真正意识到了她是与卫嬿婉截然不同的另一人,她有自己的爱恨嗔痴,更有面对弱小时才展露的悲天悯人。
公主是他心中最为白璧无瑕的女子,他犹生惶恐,忧惧她被污糟卑贱的自己沾染,可再让他放弃接近公主已是不可能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尽可能地借对宫女出言来弥补公主:“十公主宅心仁厚,你需得尊敬。此外你不可在此采摘,免得将茉莉花丛薅秃引万岁爷气怒。御花园有栽种茉莉,你去御花园寻吧。”
“是,谢公公提点,奴婢感激不尽。”宫女谢了又谢才走,她当然想到了进忠话里有话。免她被皇上盘问还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万一被问及事由很容易牵扯到公主,她再愚钝也知进忠在救自己。
用过晚膳,嬿婉起了兴与额娘作诗词唱和,春婵名义上是在一旁作判,实则一待嬿婉对答不出,便一壁嬉笑着拖延时间一壁瞅着诗集念上几字作为提示。
慈文虽不知嬿婉为何突而诗兴大发,但也依着她玩闹了许久,一来一往直对得她眼皮下耷,困意侵卷。
“我来仿一全诗,额娘不必对。”嬿婉撑起眼皮,豪迈出言,惹得慈文连连笑着颔首。
“床边枕边待月抬,急向周公抢榻栽。如今已被陈抟挎,只有昏睡别无他。”嬿婉当即高声颂咏,慈文一愣,紧接着便笑得伏在了案上。
“《归湖南作》被嬿婉改制成了打油诗,就叫《归华胥作》吧。关键还真说得有几分道理,要是在茶馆子里惊堂木一拍一吟,定能语惊四座。”听得慈文忍笑点评,嬿婉撑不住也开始窃笑,春婵未能反应过来,拉着嬿婉的衣角小声问“陈抟挎”是谁。
“陈抟是北宋一位以睡功闻名的‘睡仙’,你瞧瞧,嬿婉都快被陈抟一把挎走了,还不快引她去歇息。”嬿婉刚巧打了个呵欠,慈文趁机戳着春婵的肩头对她道。
春婵后知后觉地笑起来,也依言随嬿婉回房侍奉她洗漱睡下了。
闭目不消片刻,便又被掷进了幻梦之中。嬿婉再度身处启祥宫内,当牛做马般地为其主苦服劳役。
或许是自己对陈抟失了敬意,以至被他遣入诡眠,嬿婉边劳作边默念着“谏议大夫息怒”。
过去了许久,久到嬿婉估摸现世都快临近平旦了,她都不曾醒转,仍是启祥宫那名无人待见的宫女。
虽清楚自己身在梦端,可人置异乡总是慌乱不堪,犹怕不能从幻梦中脱离归现,嬿婉失了耐心,每一举动皆是煎熬。
忽然间,她跪在了华服宫妃的脚下,捧着她的足摆在木盆中清洗,她姑且忍住了即将喷涌的愤懑。
“本宫的足美吗?”宫妃忽而轻蔑一问。
嬿婉错愕,紧接着便是极度懊悔自己日间为她伤春悲秋,又咬牙称美。
“你呀,就只配伺候本宫的脚。”那人再次朱唇轻启,眯眼讥讽地望着自己。
自己再落魄,好歹也是大代的十公主,岂能容她人如此作践,实在是反了天了。嬿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白日里敦妃的嘴脸,二罪并罚一并加在了眼前的宫妃头上。
血气上涌,嬿婉瞬时暴起,抄了木盆使了十成的力向她的头颈狠砸,怒道:“你是什么玩意,也配使唤本宫!”
宫妃没有变作异兽,但嘶叫着命一旁的宫女与自己一同责打她。嬿婉躲闪不及被宫女呼在了面颊上,又被宫妃踹倒。
房内一时涌出了许多启祥宫的宫人,举着器物向她扑来,嬿婉掀开宫妃又捡起了木盆,毫无章法地拼劲挥动着,使他们近不得己身,脚下也竭力往外跑。
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奔逃的过程中她还是被人捉住了,压制在地上被他们没头没脑地打,混乱间她听得他们称自己为“樱儿”,疼痛令她不辨虚实,几近要绝望于自己改头换面成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