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嬿婉倚在门槛上远望,不再正眼去瞧进忠。可进忠本就发怵,又未等得公主回言,心头越发七上八下。
“公公若实在有急差要办,一刻也等不了,不如和本宫明说吧。”无言许久,忽然余光瞥见汗珠子都快从他额角上挂下来了,嬿婉拨弄着鬓边垂下的珠穗,大发慈悲地开口。
“不,奴才没有急差。”作了一副急猴儿的模样,说得倒是轻巧。
“那你既不是怕误了差事,又是怕什么?”嬿婉的目光与他交叠片刻又错开,“本宫都将春婵支走了,无人能说公公的坏话。”
“奴才见公主并未告知奴才的提议是好是坏,所以有些惶恐。”嬿婉听了他的话,一时懵得回不过神,后来才反应过来他的思绪还纠缠在她的梦中。
“本宫随口与你戏言一句,公公都能揣摩半晌当成天大的案子去断,下回叫本宫还如何敢与公公说话?”这奴才居然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嬿婉只觉荒唐。
所以还真是执拗,直言拒她额娘的银钱也算是他的本色了。
“是奴才多心了,”他像是哑然失笑一般眉眼舒展,又道:“奴才还有一言,可否请公主略劝一劝您的额娘,勿要给内务府的人过多赏银,如若想给,那么稍稍给些意思一下便可。”
“公公真是对本宫宫里的银钱打了十成十的主意,下回怕是该赏谁该不赏谁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嬿婉移了两步,与进忠隔得远了些,时不时就朝门口望几眼。
“往后公主与您额娘要在宫中立足,需使银子的地方少不了,答应的份例又拮据……”“所以公公是怕本宫花得大手大脚,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得不求公公接济。”他答得犹豫,但嬿婉听出了他的意思,干脆大喇喇地接口。
进忠的脸臊得发红,张口想说自己并无此意,嬿婉再次抢在了他前头:“公公想以‘奴才失言’来撇清关系,很好,公公不论说了什么皆可以这一绝妙之句搪塞本宫,使本宫频频陷于不占理的境地。”
她讽刺他,他却甘拜下风。可他能说什么,左不过又来一句公主眼里的“绝句”。
“奴才下回不说了。”他如蚊蚋般低低地吭了声。
“是呢,公公心想这亏堪抵一顿饱饭,吃下去肚子都撑得溜圆,下回再也不与本宫交谈了,免得更大一亏吃得胀破肚子。”进忠吃瘪的样子甚是有趣,嬿婉故意歪曲其意逗弄他。
“没有,奴才真不是这个意思。”他急赤白脸地否认,嬿婉故作正经地疑道:“哦?那么之前曲解本宫的话也不是公公的本意了?或者说公公真只是愚钝而已?”
进忠败得丢盔弃甲,他支吾半天说不上算是还是否,干脆两手一摊:“公主,您拿奴才取乐不要紧,仔细一会儿内务府的人看见。”
“看见本宫与一太监谈笑风生?那又怎么了?不是皇阿玛下的旨让公公在永寿宫等候的?况且本宫都没允公公随意进殿呢,难不成这也算坏了规矩?”
“公主您所言极是。”他一字一顿地道出,只恨自己到了公主面前再伶俐的嘴都上了缝线,唯有两团面颊倒反反复复地红艳起来。
好在僵局被及时打破了,内务府太监鱼贯而入,春婵也搀着慈文出来了。
进忠指点他们将赐物摆至相宜的位置,但苦于没能抽着空档让公主与她额娘通个气,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太监们得了好些魏佳慈文赏的碎银,气得他私下顿了好两次足。
他走时并未多言,告了退便随内务府的人一道出去,行至养心殿依慈文所言向皇上禀告。
皇上听闻只是颔首,并无多余的表示。
“嬿婉,你与那小太监谈了何事?”春婵喜气洋洋地洒扫起了殿内,慈文引嬿婉去了内室问她。
“额娘,他就是我与您说过的那个进忠。”嬿婉答非所问,慈文听了名字恍然大悟,心想也是奇了,兜兜转转总是此人,还颇有些缘分。
她既不愿作答,那就不该再逼问她与进忠的来往了,慈文确信女儿有分寸。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有时假他人之力确实也好过自个儿单打独斗摸着石头过河。”寻思片刻,慈文以为女儿是在与进忠共谋以求在她皇阿玛跟前得脸,所以出言鼓励她。
“我虽是公主,但与几位姐姐相较差得远了,他倒也不至于会刻意帮我,我和他搭话只不过是不想得罪他罢了。”
“嬿婉,额娘倒觉得你是公主里头卓越的第一人,你可不能妄自菲薄。”
“我也就念书念了个三脚猫功夫,其他可是一窍不通,额娘你也太抬举我了。”
“可是嬿婉生来聪颖,额娘觉着嬿婉今后不论想学什么,皆能学有所成。”
嬿婉吃了口茶,望着额娘笑盈盈的面孔,不欲与她分辩,但还是嘀咕了句:“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额娘这么想又不意味着旁人也如此看待我。”
“心悦或是爱重你者便会认可你的一言一行,反之无论你行事如何完满,他都能锱铢必较地挑细枝末节责你。”
“皇阿玛就近似于后者,总能揪我的错。”
“那嬿婉就要尽力将他变成前者了。”
这听着难度就不低,他对自己就不曾有过舐犊情深的父爱,岂能妄想扭转,嬿婉心里哀叹。
见嬿婉兴致缺缺,慈文无意让她处于忧思,便转了个话头哄她:“嬿婉机敏又慧丽,定会有人万分爱重的。”
“能若额娘对我一般么?不若的话我宁可不要。”嬿婉撇嘴,又对慈文撒娇道:“还是额娘最疼我了。”
“额娘许是言过了,于‘爱重’的程度着实难得,但次之,类于‘爱护’,事事大多帮你,或许还是可得的,譬如额娘觉着春婵就待你如亲姐妹一般,反之你可也要好好待人家。”
这是真的,嬿婉盘想自己内心也只额娘和春婵二人。
下半日嬿婉独自倚在榻上温书,额娘的话犹在耳畔。春婵这样好的人,不必额娘提她都会报答的。
她静下心来就会想起进忠,那道影子虽盘踞在她心间的一角,但挥之不去也召之不来,永远伏在不远不近的一处,与她同生共长。
进忠明面上无一例偏向她,但细数或真切或凑巧助她之事并不少。
她反省自身,确信自己绝非对御前太监有利的好主。尽管实话难以入耳,但她深知现今任何宫人多加协助自己以求升迁都是弊大于利的。
如往日一样,嬿婉还是隔一两日便会去一趟御花园,免得被他人背后戳脊梁骨,讽她只蹲守皇阿玛,得了目的便再也不做假样儿。
一日,嬿婉在御花园中见了几个着桔红花蝶纹绸绣衫并浅色束裙的妙龄女,这般汉衣打扮的女子在宫中并不多见,她不禁驻足多瞅了几眼。
她们皆手持器乐,诸如竹笛、月琴、琵琶、箜篌等,嬿婉久处永寿宫,也是头一回见这些精巧玩意儿,正当她好奇,其中几名女子转身向她请安。
她们不识她的公主身份,嬿婉并不计较,只笑口问她们是何人。
她们自称是奉召入宫不久的乐女,平日里在漱芳斋排演。前几日皇上莅临赏听,约是在兴头上,道了一句乐女可偶至御花园吹弹演奏,一为宫闱增点喜兴,二为宫妃添些趣致。
皇上既出言,她们也不好违拗,选了今日前来御花园,可不曾想碰巧遇上皇后,皇后认为此举不妥,令她们归至漱芳斋。
嬿婉心想自己本无事闲逛,而这些器乐看着又觉有趣,便开口请求跟随她们一同去往漱芳斋,她们见嬿婉乖巧,一口应下。
嘈嘈切切不绝于耳,嬿婉凝神谛听了一会,忍不住讨巧卖乖央求起乐女们教自己弹奏。
她取一尊箜篌尝试拨弦,几番都不得要领,复又试了月琴,倒是几乎无需乐女指点就可上手,叫乐女们啧啧称奇。
见自己有此天赋,嬿婉格外地上心,不知不觉练到了夕阳西沉,她寻思春婵该出来寻自己了,这才连忙与乐女们别去。
进忠在养心殿盼不到公主和她额娘,就格外留意近日侍寝人选,一连三四日都是德贵妃,偶尔也间杂几个官女子,和往常几乎一样,魏佳答应也就进封的第二日侍了一回寝。
皇上嫌那翡翠美人碍手,早已叫进忠捧去束之高阁,但好歹没让送回内务府,只存置于殿内的屉中。
皇上想不起魏佳答应,魏佳答应多半也懒得搭理皇上。进忠自然懂得“皇帝不急太监急”不是什么好话,他也就先忍着不急。
今日皇上突发奇想要去上书房考问阿哥们的功课,丢下折子即刻就让进忠传了轿辇。
皇上在轿辇上坐着,进忠和全寿一人一边随行,到上书房外时皇上还刻意让全寿先进去知会一声,免了上书房宫人们的礼,让他们只当圣驾不曾来临。
进忠寻思皇上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怕是想瞅瞅三位阿哥平日听讲专注与否。
他随在皇上身后,皇上脚步放轻,他也跟着放轻。还未近其内,就已听得朗朗读书声,进忠瞥见皇上似有意满之态。
读书声止,师傅开始了讲课授业,皇上立在窗外,以斜后方的视角往里看。
全寿离得稍远,进忠不知不觉就挪步离皇上更近了一些。以进忠的角度也能打探到一些里头的情形,只不过他不敢偏头偏得太过,免得皇上还未知,全寿倒先看出端倪。
进忠见得太子承泽率先开始了头点桌子,师傅目视书卷讲得抑扬顿挫,承泽也随之将自己的头昂俯得抑扬顿挫,一会儿被师傅高亢的感发唤醒,一会儿又被师傅低缓的嗟叹劝眠。
怕是得给那师傅递一根惊堂木才能将太子的魂儿震回来了,虽说课业枯燥,可太子从后脑勺所视如一匹被马夫勒着缰绳儿颠簸驾驭的驽钝大马,这等奇观也实在叫进忠惊叹。
进忠不禁稍稍瞄一眼皇上,皇上的面色已阴沉得犹如坠进了寒窟。
造孽,堂堂太子怎会如此,不过也说不准太子仅是今儿一日被懒筋缚住了困得颠三倒四,偏巧被皇上捉住,进忠左思右想只得了这一条可能。
进忠生怕自己被太子的困样儿引得也犯困,便将目光移开,他见不着二阿哥承瀚,也只得见承淇半个肩头,那半个肩头还是靠承淇侧身捧桌案侧边堆放的书籍才辨认出的。
皇上似再也忍不得了,抬脚向门而行,进忠颇有眼力见地跟上,心下寻思太子多半得挨上一滚提神醒脑的惊雷了。
师傅提了一问,承瀚当即作答,已移至门口的皇上停下脚步听他所言,进忠也只好在他侧后停步等待。
从这一角度望去,进忠隐约见得承淇有些东张西望地坐不住,虽比太子那般瞌睡好得多,可终究不是好事。
隔着楞花窗间打下的竹帘子,进忠立马作出挤眉弄眼之状以求引得承淇的注意。偏生承淇只是走神而已,并不朝窗外打量,故无论进忠如何竭力,承淇都不瞧他一眼。
承瀚答毕,皇上面露赞许,但进门就将笑意敛了。师傅与各阿哥分别向他行礼,进忠瞥得太子如吞了苍蝇一般的面色,想必是知晓自己的困态被皇阿玛尽数看了去。亏他还有脸作苦相,他心下不由得将这位顶健硕的瞌睡阿哥嘲讽了一番。
“你们既是朕的儿子,学业功课上就得越过朕去,才可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朕就来考考你们,见识见识你们的学问做得如何。”
皇上踱步于他们的桌前,翻看他们置于手边的书。这堂课本是讲演策论,师傅教其运用往日所学的经史子集要点分析现今时事,也可推陈出新引申己见,因此阿哥们所携的参考书籍较多较杂。
皇上取了承瀚手边的《中庸》,进忠听得他问承瀚“莫见乎隐”后两句为何,心想考问中庸第一章算不得为难人。
“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承瀚张口即答。
皇上走了两步至承淇面前,进忠进门便以垂头表知礼,并不知皇上翻看何书,但料想既然他问二阿哥的不难,那么对四阿哥也不会刁难到哪儿去。
“仁之法为何?义之法又为何?”听似比先前一问更易,承淇围绕仁义说了几句,但进忠瞥一眼皇上的神色,隐约觉着有诈。
“朕考你书背得如何,休使东拉西扯之法试图蒙混。”
“儿臣不知皇阿玛所问在《春秋》哪一卷上,儿臣答不出来。”承淇见皇上翻看又放下的是《春秋》,绞尽脑汁去寻思这通史上何人会说出这么一句。
承淇的资质平普,先前皇上指名要考问的范围他就能答得不错,但不框定范围,他又毫无准备,此刻不免慌了手脚。
毕竟有承炩那一层缘故在,进忠也搜肠刮肚忆着自己先前读过的书目帮承淇一道思量,他也觉这句不大像出自《春秋》。
“那你可知此句出自何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偏就连着问,承淇慌张地望一眼承瀚,承瀚只疑惑地皱眉。
皇上问出此言,说不准还真不是《春秋》,他多半就是想让承淇中圈套,以便自己更顺理成章地教育他,与宴席上对承炩的讥讽如出一撤。
进忠猛然想起董仲舒着有《春秋繁露》,虽他极其不敢肯定,但这多少也有一丝答对的可能。
可董仲舒这三个字压根儿就不是轻易能比划得出来的,进忠瞅着面前一亩三分地,愣是找不出一个“洞”能让他盯两眼,仲又是什么,三位阿哥论伯仲叔他应目视太子,或是他拿“忠”当谐音指他自个儿,“书”倒是现有好几摞。
全寿并未盯他,另两位阿哥也没注意到他,只有承淇的目光在他面上逗留顷刻,进忠弃了别出心裁的比划,干脆以口型提点。
“孔子。”承淇到底没看出来,也或许是不信一个御前的太监会帮自己,不会把他的口型往这方面细想。
两眼一黑,进忠住了口再次垂下头去,他再无知都料到承淇要挨训了。
若这句话真是出自《春秋》他答孔子也是耍小聪明,更何况从皇上的语境判断还有半大的概率并不是。
“师傅教念书你就念书,教写文章你就写文章,旁的一概不思一概不学了是吧?读完《春秋》就只张嘴高声背诵,背诵完即刻丢开,连《春秋繁露》都不知要举一反三去读一读,净在学堂上走神躲懒!”
“皇阿玛息怒。”“万岁爷息怒。”阿哥们跪下,师傅跪下,他和全寿也连带着跪下。
太子还是会察言观色的,见状不妙已膝行至皇上面前,细数了自己在堂上犯困的罪状,保证了下回绝不敢再犯,又以下学后抄书熟记求皇阿玛宽恕。
“仁之法和义之法你们皆不知?”皇上的目光扫过三人。
“仁之法可能是爱他人吧,义之法是不是端正己身的言行?”承瀚思酌良久,小声犹豫地说出。
“前者是爱人,后者是正我,你还算答得不错。”皇上听了承瀚的作答,面色才好看了些。
后续便是皇上也不再提问承泽了,但要求师傅对阿哥们需得格外严苛才是。进忠随皇上回了养心殿仍在复盘,思前想后觉得皇上看似最喜承瀚,偏又不立其为太子,圣意甚是难测。
至于承淇,他心中慨叹,虽不至于如今就定了拿他当救命稻草,但让承炩攀上承瀚显然更难,他总得做好多手打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