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公主,您没有其他的要求了吧?”进忠仍毕恭毕敬地问着,烛火稍黯淡了些,随着窗缝钻入的风轻摇不止。
公主的面孔越发晦暗不明,她眉眼低垂,似在思量,紧接着仿佛打定了主意一般咬唇又松开道:“日间人多口杂,你晌午送来或是本宫来你这儿取终究不妥,不如这样,入了夜再劳烦你来一趟永寿宫。”
“公主说的是,奴才就依公主的意思。”进忠本以为她是懊悔了对自己好言相待,正打算迎接她醒悟后的狂风骤雨,不料她还是沉浸在演绎中。
她演绎得越好,他就越是释怀,只是苦了公主要延续前世的忍耐,再一次昧着良心与他虚与委蛇,他到底有些不忍。
自己一定是在哄骗和利用他,不为旁的。而且看他的反应,确实是自己这一招有了奇效,远比之前与他碰面即结仇要好太多,嬿婉如是想着。
要是早知低声下气说软话就能将进忠收得服服帖帖,自己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尝不少猜忌提防的苦头,该在第二回见他时就这么做的。
该说的都说了,自己其实该走了,但嬿婉总有些纠结,生怕走到门外脑中再突现一两句想说的话。她顺手从桌角拿起了一把小剪子,伸向火光处小心翼翼地剪去一段烛芯,屋内的光线鲜亮了几分,让她将进忠的神情看得更加清明。
他在温柔地观着自己,但只静立着,毫不逾矩,就好像梦中立在自己身旁的影子。嬿婉试图从他眼中读出忍耐、厌烦或是不信赖,可一样都没有,他真像是被自己蛊惑得乱了心,就此轻信了自己。
“进忠,你不想询问本宫为何会有此番转变吗?”他到底是坐在副总管位子上的权宦,心思不至于单纯如白纸,稍加思索嬿婉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她像试探一般问起,但还在犹豫着要怎么说才能让他即使半信半疑也能将信的那一半偏多些。
公主终是不如炩主儿沉稳,望着她闪烁如萤火的眼眸进忠就知她开始了无尽的权衡和内耗。他希望公主能一心将自己利用到极致,而不是内心来回拉扯不休,既怕吃着又怕噎着,这于她的身心无益。
“公主,奴才并不想探知。”他一口就堵死了她的转圜狡辩。见公主强忍惴惴不安琢磨其他说辞,进忠接着说:“公主行事自有公主的道理,奴才窥探公主的心思便是存了私欲,这于情于理皆是僭越。奴才此次愿意帮助公主也仅因此事无关紧要,且明日奴才本也要出宫买些日常所需,添一样算不上难事。下回公主有事奴才未必帮得上,所以怎么说也没有为一次举手之劳刨根究底的必要。”
“进忠,明日本宫会给你银两的。”嬿婉终于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宜,托人办事怎么能不给出酬劳。匆忙之间她不曾携上银钱,就这么觍着脸来了,是为最大的疏漏。
“公主,您知道一斤糯米粉市价多少银两吗?”进忠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只是他嘴角绽出了两个小巧的笑靥,眼下卧蚕也更深。
“一两?本宫不知。”嬿婉心虚地向别处瞥了一眼。
“公主,京中糯米粉的市价约是十八文钱一斤。”他垂眉低浅地笑了,笑得露了些洁白的贝齿。嬿婉微微皱了皱眉头,刚想出言,他就极快地将笑意敛去。果然装作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嬿婉心下好笑。
“本宫常居深宫,确实分毫不知民间食粮行情。不过既然民间能传出皇阿玛使金锄头的笑话,本宫有何不食肉糜的愚钝也是可谅解的吧。”
这也未上升到何不食肉糜的程度,只不过公主信息闭塞,不了解民人的衣食住行而已,进忠无意取笑她,只是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某种意义上反倒是最食人间烟火的,她的每一细微不易察的神情变幻皆是虚伪以外的本真。
“奴才事先没有告知公主糯米粉价格低廉,不用公主偿付,是奴才忘了事。只是公主您作为天之骄女,尽管无需自己动手买、洗、烧每日的食材,但依奴才愚见还是该多了解些,今后出降才可自行将府邸的进出账理得井井有条,不受管家仆役的蒙蔽。”这是私心之言,但进忠一咬牙便说出来了,他谨慎地盯着公主,如若她脸色有异,他会立即跪身请罪。
他为什么非要扯到出降的事儿上去,自己根本就不愿想,还打算闷头过上两年好日子呢,他倒好,莫名其妙就提起来了,提得自己简直措手不及。
但他所说其实也算不得错,当真是带几分善意的规劝,只是自己本就对出降异常抵触,这才险些大动肝火,嬿婉迫使自己冷静坦然应对。
公主极尽掩饰都掩不去眉眼里的愠怒,进忠了然,又见公主愠色渐褪,恢复了先前的伪笑,热切地对他道:“进忠,你说得也是。”
“奴才,奴才也不全是这个意思。”他急着补救,电光火石时想到了更深一层,四阿哥要想成为储君必不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尽管现如今还未涉及他论政,但多体察民情总是应该的。
“奴才在《中庸》上读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夸赞的便是作为明君的舜懂得切实体察民众的意愿,这才得以受到民众的拥护。奴才读书不多,只是认为不论公主您,还是诸位其他的阿哥公主都应当通识这个理,否则有可能受万岁爷的责难。”进忠尽可能地轻描淡写,他实在不便提及四阿哥,但他希望公主能读得懂,能去劝诫四阿哥两句。
他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但他道出的理论显而易见更针对阿哥们,嬿婉再不懂政事也察觉出了其中的微妙。一如进忠的盘算,她确实推断出他是要自己在四哥面前言此,只是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随口敷衍了过去:“你说得有理,本宫都记下了。”
公主兴致缺缺,像是疲累不已,进忠估摸着现已将近三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由着公主滞留在此。
“公主,时辰不早了,奴才不敢送您,还得劳烦您自个儿走回永寿宫了。”他温声道,方才公主剪烛芯剪得不算好,烛光又稍稍昏暗了些许。可算寻着了件可做的事能暂避公主的目光了,他径直取了剪子又剪起烛芯来。
公主不再迟疑,向他颔首后意欲离开,他随之去了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小心探查确认了无人行经后才示意公主走出去。
一开门便有夜风卷袭而入,进忠骤然想起公主衣褂单薄,但又着实没有能让其披挂回宫的衫袄,正忧心着公主受冻,只见她大步迅疾地跑起来。
他定睛一看,公主原是连花盆底鞋都不曾穿,也不知是从哪儿拣来的一双平底布鞋,倒省得她纤步慢移了,如此甚好。
嬿婉归宫时春婵还未入睡,甚至已坐在了院里等她。见她不仅毫发无损还喜笑颜开地归来,春婵连声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这才喜不自胜地迎上去。
“春婵,我额娘睡了吧?”回到卧房,嬿婉出言先问,春婵答道:“主子睡了,主子说公主您的为人处世她是放心的,但毕竟奴婢总有些慌,所以还是出来候着了。”
“那就好,我不想让她担心,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春婵边听她说,边立在她身后为她卸下簪钗。
“公主你方便与奴婢说说见的是谁么?”春婵犹豫着问,又改口道:“不方便的话,公主您只当奴婢不曾问吧。”
“我去见了进忠。”嬿婉面色平静,但从铜镜中窥得春婵被唬得身子一颤,刚取下的一支玉簪也差点儿落地。
“公主,您去见进忠,是为了让他代您找御膳房要糯米粉吧?”好在春婵及时地反应过来,面上的错愕也淡了些。
“是啊,什么都瞒不过春婵,”嬿婉待她取完了簪子,反手握住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肩上,又细细地抚着她的手背。
“公主您这又是何苦呢?他没对您说什么不中听的吧?”春婵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堵在喉口上下不得,就恐问得错了或过分了,使公主平白心生耻辱。
“我装作与他和解,他也答允了替我采买。毕竟我想着与其放任他这么好的资源白白闲置着,还不如延续最先的打算将计就计利用他为自己行点儿事。左右他面上至少算不得十恶不赦,姑且倚靠他助我接近皇阿玛还是可行的。”嬿婉的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他人之事。
春婵彻底被她唬得语塞难言,她万万想不到公主竟然会棋行险招,况且以她的见解来看,现如今魏佳答应已解禁足,份例也还算足够花销,公主甚至已没有必要再去拉拢任何一个御前太监了。
“公主,进忠他是个太监,这没根儿的东西心眼都蔫儿坏的。公主您所不知,上回四阿哥来访,进忠走时您没看他的眼睛,跟乌眼鸡似的就盯着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待了半歇,春婵七上八下的心神不见恢复,但她焦灼得无可奈何了,顾不上思考说出实情是否会让公主嫌恶作呕,她声颤不止地道出,说至最后,改换了厉声。
进忠确实比四哥走得晚了少许,而她并未留意进忠是否看她,如今听春婵一股脑儿吐露,她倒是意外地恍然大悟进忠真不如她所想那般恼她了。
她分明才瞪眼吓唬过他,可他依旧记着旁人走了就该直视自己,也不知应说他是一根筋还是听话得过头,不知怎的,嬿婉越想越偏。
可自己到底是无形中陷进忠于不义了,春婵压根儿不知进忠的直视全是她的授意,无端给进忠扣了一顶硕大如斗的黑锅,今后怕不是春婵得颠覆认知,就是进忠得骑虎难下。
“进忠他也许是察言观色也未可知啊,况且他瞧两眼也就顶破天了,又做不得什么别的。”可嬿婉还是临阵脱逃了,她嗫嚅半天仍辩驳不出,她的自尊也不容她替进忠多说好话,索性和了稀泥。
“那么公主您想,进忠与您合作他又能图得什么?钱财?权势?您能给得出?”春婵急得失了礼数,她走到公主身侧半蹲下恳切地盯着她,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春婵的意思呼之欲出,意在点醒她进忠唯有可能贪图她的美色而应允相助,可在嬿婉心中,早已认定进忠不是此等卑鄙小人,又碍于不便直说,只好继续诓春婵。
“我也不是事事皆有求于他,他能偶尔帮我个把回就可以了。况且我也只打算假装与他热络而已,又不是真的,稍有疑虑我就与他一拍两散,谅来他也拿不住我的把柄。”
公主容色坚定,春婵见了她的模样心慌胆颤,知是劝不住,故强压下忐忑叮嘱她定要万分谨慎行事。
洗漱毕后,嬿婉信步回房,无意间见额娘房中烛光此时才将将熄灭,推断出额娘方才并未入睡而是一直在候自己归宫,嬿婉心下不免添了些酸涩的感动。
进忠起了大早,照旧对镜仔细净面,穿了一身色泽朴素的常服后稍一思索,还是将缠布层层绕回腰腹。
他赶至集市时仍是尚早,毕竟糯米粉拎着沉重,他便先小逛了一会儿,拣一家酥饼铺子买了两块酥饼垫饥,接着赶往药铺。
他已替澜翠思量好了病症,咳喘能扮演得出,虽会被他人疑似为肺痨,但毕竟她未得此症就算是搭脉也搭不出个无中生有。她只要断断续续地咳着总有一日好正大光明地报给内务府准她挪宫休养,一挪宫就不必再回到寿康宫那苦地方了。
进忠买得一包干鱼腥草,心想这既是治肺疾的寻常廉价药,干咽生吞也易呛咳,更方便扮演,往澜翠那儿一送,她既吃着咳得更剧,又算是她自行“治病”,待久治不愈就好办事了。
出了药铺他便回了之前行经的糖铺,他自出门就开始了纠结,纠结到如今还是犹豫不决,他听公主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芝麻花生糖”,虽不敢断定她格外爱吃,但至少她不会难以下咽。
犯难就犯在公主肯不肯接他带去的吃食,他左思右想都觉没底。但既然来都来了,他还是抱着若送不出手就自己吃光的心态买了一兜。
他去了好几家米粮铺,兜转比较其中售卖的糯米粉,终于定下了一家他目测最干净上乘的。摸不准公主需要多少,他只能尽量多买,五斤糯米粉他都生怕不够用,只碍着斤两越重越不好藏,他还是就此收了手。
此行收获颇丰,进忠本意欲回紫禁城了,可行路行至一半见路边开了家书摊,他好奇心起,不免多瞧了两眼。
贩书郎热诚地招呼过路行人,确实也有不少人说笑着去观望他的摊子,又见得他扯出一面红布的旗子卖力地招摇,呼喊着开张大削价。
进忠鬼使神差地混入了这团市井气儿中,也蹲身去翻拣书摊上的一摞摞杂书。
多是杂记、小说、话本,进忠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无意间翻得了一本《孤城闭》,叫他有些意外。
他想起自己曾偷偷看过的话本,所以特意将此书翻了翻,字迹印刷工整,也不见有任何配画,且仅是一目十行地扫视,他也能察觉出行文流畅雅致,与话本的邪秽笔法几乎毫无关联。
于是他怀着再看一回此种版本也无妨的念头将书买下了,这才施施然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