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公主的两句话,进忠在脑中翻来覆去思量了好几遍,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按公主内心不喜自己来琢磨,她大部分时候爱盯着自己看算是合她逻辑的。这一点与炩主儿可截然不同了,炩主儿一遇上凌云彻就眼波流转着外溢爱慕和柔情。进忠自以为将公主和炩主儿区分得鲜明无比,但面对公主无缘无故推佛像,他只得把各种念头都抛了,先去扶好。
公主不觉又盯着他看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凑在了公主身畔。望见公主顾盼遗光的姿容,本想细问的他想起自己不过是卑下的太监,气短了三分,还有些惭愧,虽仍目视公主,但声音低了:“小心些,可别推下去了。”
“这是金子打的,应该摔不坏,”嬿婉随口诌他,不待进忠反驳,急急地扯开话题道:“打一尊佛用的金子,够本宫吃用好些时日了。”
“您…您挺务实的。”他还能说什么,无奈地未语先笑起来,心里期盼着自己的夸赞能让公主听了欢喜。
误打误撞让他笑了,对嬿婉而言自是喜事,她一抿唇,调侃道:“进忠,本宫务实还不是向你学的。”
进忠答不上话,嬿婉当然见不得他绞尽脑汁试图附和自己,她摆了摆手道:“到此为止吧,别再提这佛了,本宫还想问你些别的事儿呢。”
糯米粉搓的圆子全白费了,她一时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恐怕还是得拜托进忠。她自顾自地猜进忠的喜好总不是长久之计,白拿进忠的好处她又实在羞愧。
“进忠,除钱财外你真的没有其他所喜所求了么?赌书泼茶,或是观戏摸牌九,不拘吃喝玩乐哪一样…”嬿婉越说越没了底气,自己仿佛是存心在窥天庭允甫君的私。
这事显然是永远绕不开,进忠几乎要苦笑出声,又苦中作乐地想到公主肯对自己费心思打探,他还是该感激的。
“不,进忠,你实在说不出就罢了,是本宫唐突了。”嬿婉臊得慌,她将目光移开,又去盘弄弥勒佛的头顶。
躲过了这回,说不准还有下一回,必得给出个定论,至少得让公主信服才是。进忠想了又想,想随意说一样常见事物蒙过去,可他过不了心里的坎。若不是逼不得已,他绝无欺骗公主之念。
况且如今再说自己有何喜好,岂不是推翻了先前的结论,公主无论信或是不信,他都没有好果子吃,他甚至只有咬死自己绝无爱好的一条路可走。
“奴才仔细思量了一番,感觉自己似乎真是无欲无求的,”进忠轻叹一口气,踱步向窗外眺望忽明忽灭的星辰,旋即又笑道:“奴才猜测,您要问奴才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吧。”
“你若愿意说的话,本宫确实想知晓。”嬿婉见他往窗边去,虽记得春婵在外头守着,可仍旧怕他被人瞧见。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牵进忠的袖边儿,进忠像是不曾察觉,她只好改牵进忠的小指。待进忠通身一颤,魂不守舍地回头,她赶紧缩手,又小声道:“别靠窗子这么近,仔细有人看见。”
公主的一牵扰乱了进忠的思绪,他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心如水间波纹微漪。
“承炩,您厌恶奴才吗?”他鼓足勇气向她求证,但转念又想到即使她再憎恶自己,也不可能直言相告,他再问也是无济于事。
嬿婉吃惊地盯着他的面容,意图寻出一丝戏谑,可她怎么找都找不见。
她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进忠怎会还认为她厌恶自己,分明是她自己先招惹进忠,再死乞白赖求他相助,如此还厌恶他简直是倒反天罡。
那也只能是先前结下的梁子了,嬿婉痛苦地闭目。她想到自己因不了解他的为人而对他横加侮辱的那段日子就欲哭无泪,万般地想弥补他,可一则自尊心不容许她低三下四地向他讨饶,二则他什么都不肯要,她想弥补都无从下手。
“进忠,你别说笑了。你不厌恶我,就算我烧高香了。”嬿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局促地扯着自己的手指,又目视着进忠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了你太久。我向你保证,今后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厌恶你的念头。”
平心而论,就算自己对他分毫好感都没有,要想求他办事,也只能供着他。嬿婉拎得极清,也庆幸自己确实没说谎,否则以她的性子讲出这种话,难免会恨得几欲要咬下自己的舌头。
公主为与自己说和,几乎已将她的自尊埋进尘埃里了,进忠只觉痛彻心扉,也憎恨自己怎能口不择言问出这种问题。公主还想求自己帮忙就只得低头认罪,而自己再度成为了逼迫她展露卑贱一面的始作俑者。
左右是彻头彻尾的完了,似有风刀霜剑扎透了他的周身上下,四体百骸冷得彻骨,而心又如在逼仄的锅里经受香油煎熬。痛到了极处反倒是异常的镇定,他麻木地跪下,在公主惊愕的目光中,无地自容地将头埋了下去。
他什么都不愿再多想了,公主容他一日他就多活一日,也侍奉公主一日。至于公主对他的看法,他虽心知肚明但不得不哄骗自己她的乔扮才是出于真心的了,否则他会被逼熬得一日都活不了。
“承炩,求您不要再对奴才说这种话了,奴才实在惶恐。”他伏在嬿婉脚边,嬿婉听他温言说着,心却被他拎了起来,她犹觉呼吸不畅,目眩天转。
她想蹲身去搀他,再一想这堪比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他克己复礼至此,自己如何能一再罔顾他的意愿,强行叫他接受自己的致歉。在他的理念里,怕是主子向奴才服软认错本身就是千不该万不该的罪过。
“好,本宫再也不说了,你先起来吧。”她没敢伸手,只是愧疚地盯着他,待他起身与自己对视,她才改换了平常不悲不喜的神色。
公主定是没有真正生气,她只是见一奴才跪得过于突然所以有些受惊罢了,进忠拼命地麻痹着自己。
“承炩,今后您千万不要对奴才或是其他宫人这么说了,这有损您的颜面,还叫他人看不起。”进忠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嬿婉听得他此言不住地点头,却说不出话。
她总觉得他快要哭了,可她自己才最想落泪。她甚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偏又无法责怪进忠的知礼,也正是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性子,她才死心塌地地认定他是沙砾中最绝无仅有的一颗金曜石。
他将自己再一次据于千里之外了,虽然他的本意可能不是如此,但嬿婉莫名地感到疲惫孱弱、不堪重负,仿佛是被金曜石内含的金质光芒灼到了双目,却又不听劝阻忍不住去采撷。
她从进慈宁宫起就浑身不舒爽,后在寿康宫又不仅没见得澜翠还碰见了疯妇。她的情绪仅是在与进忠相逢后才好了不少,而如今进忠又成了扎在她心头难以言说的一根刺,这叫她如何是好。忧思和压抑如天罗地网般裹挟得她透不过气,她朝天边瞧去,月移星沉,狭小的窗间望不得一息月华。
“进忠,方才的话你都忘了吧,但本宫是真心想与你同舟共济的。”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信,她帮不上进忠任何一点忙,但她万分想暗示进忠自己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哪怕掺了杂质,真心的那一部分也绝不会作假。
就好比她想把澜翠收来据为己用一样,说她急功近利她能认下,但说她意欲苛待甚至坑害澜翠,那她是断不可能做得出也不可能认的。
公主此刻又有些笑意了,且她向自己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这定是说明她会感念于扶持之谊,会不反感自己凑在她身旁为她出谋划策。进忠几乎将自己的思绪翻天覆地地洗刷了一遍,饮鸩止渴还不够,他要将鸩酒吃出蜜水的滋味,一直饮到他的性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都要坚称喝下的是玉浆琼露。
“是,奴才谢公主的抬爱。”自己本就是厚颜无耻之徒,进忠心一横,露着自以为相当谄媚的笑颜,眨巴着眼儿向公主说道。
进忠看似心情回暖了,嬿婉并未舒一口气,望着这仙君和风细雨般的笑面,她只觉忐忑不安、愧意犹生,浑浑噩噩的不知身处何方。
“进忠,你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她想起他先前抛出的钩子,像捞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他。此番就可揭过这个令她难堪的话头了,她如是想着。
“活着也就只是活着而已,总不好自我了结了吧。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意义,奴才只是想着每日都要得意须尽欢,才不枉在凡尘里滚一遭。”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只是公主一人罢了,可守着公主他才会喜乐,自己这不算撒谎,进忠如此默想着。对公主不敬终究不妥,他回到了云淡风轻的状态,立在公主身前恭敬对答。
这与他之前想作答的差不多,只是经此一事他更添感触,更能答得圆满,也算是鬼使神差。
“你每日早起晚归地当差,当真有乐趣?”公主像是被自己耍弄了,面色一滞,不确信地开口问道。
将信将疑,但嬿婉的信远大于疑。她早看出了他的洒脱出尘,她如此问询只是没话找话,想和他再叨几句。
“有,傍檐新莺、前堂飞燕、婉转烟霞,皆是宫中也可观得的喜人胜景。”嬿婉听他娓娓叙说,霍然惊诧于他竟把自己的小字拼了出来。除了额娘和春婵外世间就无第三人知晓此事,她不信进忠能从旁人处打听到。
那就只能个精妙的巧合了,她心头一软,似甜酣在了连绵的云间,默叹着自己与他还是有几分浅缘的。
公主只是承炩而已,她不记得往昔了,她会诚心待自己的,进忠的眼眶有些发热,怅然想着自己为自己织造的美梦果真使人迷醉神往,不枉他重踏旧魇。
可这似乎是有出处的,并不是进忠新造的诗。嬿婉越品越觉“婉转烟霞”不成句,思量一番脑中忆出了原文,她又觉自己与他并没有那所谓的丁点缘分了,终究还是自己想得太贪太执,闻得风吹草动都能思绪蹁跹。
“你这是化用了《听莺歌》的‘婉转凌烟霞’吧,其实这句形容的不是烟霞的形状,而是意指莺鸟的歌声似凌烟云霞般柔婉动听。”嬿婉小心翼翼地对言,恐怕伤了进忠的面子。
“是,承炩饱读诗书,奴才一知半解,随口卖弄,让承炩见笑了。诗中也没有“前堂飞燕”这句,是奴才自个儿觉着对仗才加的。”到底是硬生生称呼了公主前世的名讳,进忠也有些慌,他不安地缩着脖颈不太敢看公主。既然公主能说得出诗名,他就更不能瞒了。
“进忠,你化用得很好,不要妄自菲薄,”嬿婉侧过头稍一思索,学着四哥鼓励自己的模样捧赞他,又道:“婉转的也不一定非得是鸟鸣,说是烟霞确实别有一番趣致呢。”
进忠笑着不语,嬿婉不知他是在思考如何论出靠观莺望霁也能自得其乐,当作了他有一二兴趣接着论诗。
“这诗似乎是个僧人作的,本宫忘了是何人,只是觉得他写得情景交融,甚是不错。”公主既这么说,自己当然得顺她的心意,进忠立马将上一问暂时抛之脑后。
“奴才记得是唐代的诗僧灵澈上人所作。”进忠不假思索就告知公主,结果此言出口,他自己愣是懵了一瞬。
世上竟有这般离奇的巧合,他给诗缩句时都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层,也压根不会去细究诗人姓甚名谁。早知该记一记这位禅师的俗名了,不然也不至于吃这没文化的亏,他心中忿忿道。
“禅师灵澈,似乎是师从极擅恢宏词藻的严维。四哥与本宫提过,严维只愿静守故乡山川不愿入仕,他也很艳羡严维有诸多志趣相投的知己,可与之一同遍历山川赋诗作和。严维既是个游吟的诗人,想来向他求学的灵澈也是与其相类的同好吧。”嬿婉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回忆出四哥说过的只字片语,竹筒子倒豆似的全与进忠说了。
“灵澈确实也喜好交游作诗,且颇有名声。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后来他被贬谪到了汀州,碰巧遇了大赦才稍加升迁。”尽管此僧实际与他那眼中钉毫无联系,但进忠就是哪儿都不舒坦,他冷静地点出此僧的生平,又强装若无其事地叹了声“可惜”。
“这…他是因何事被贬的?”嬿婉愈是听他言说,愈是感慨他自身也是有些才气的。但此刻远不是惋叹他未能入仕的时候,顺着他的思路陪他评点诗人才是眼前的要事,她也是真有些怀疑进忠只在诗词歌赋上稍能得趣,但算不上嗜好,因此他避而不谈。
被凌云彻迷了心窍,结果又要自作自受了,进忠的靴底在地上拼劲地碾着,面上还只能是一副和煦春风。
“他的才华被小人所妒,小人由此故意去激怒中贵人,结果他就被中贵人进谗言坑害了,您说冤不冤?”话都聊到了这份儿上,哪怕不说,公主说不准也会自己回去翻查。进忠眯眼笑着,竭力作出就事论事的和蔼模样。
嬿婉悚然一惊,心咚咚地跳着,几近要跃出胸腔。自己与他相比目不识丁也便罢了,偏偏非要逞能问一嘴最不该问的事。崩口人忌崩口碗这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如今羞愧得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进忠了。